第一部：堂堂溪水出前村（原作於1993年，原名：「三十歲以前的胡適之」。2024年修訂）

十六

現在，我們要進入導致胡適「暴得大名」的第三個主觀作為：「新思潮與現代觀念的鼓吹」。然而追本溯源，請容我先行介紹一下「胡適思想」的「基本信念」，由此我們對於爾後胡適在許多現代觀念及思維的推展，可以得到更清晰的認識。

這些基本信念可以追溯到胡適很小的時候──在他十一歲讀朱子小學裡司馬溫公的「家訓」，和資治通鑒裡范縝的「神滅論」時，就建立了不信鬼神，不信宗教的想法。范縝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並且用了一個很好的比喻，說就「形」就像是刀子，「神」就像刀口的鋒利；沒有了刀子，還會有鋒利嗎？也就是說形是本體，神是表現；沒有本體，何來表現？（註1）

胡適有一個金句：「拿證據來！」沒有證據的事情，他一概不信，因此他認為人死了，形體消滅了，就什麼也沒有了。胡適說得對不對呢？其實這是一個千百年來討論不休的哲學問題，無所謂對錯，也由是古今中外出現了各種宗教來解釋這個問題，胡適既然認為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自然不信任何宗教（註2）。我清楚宗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在此我亦謹表達自己的觀點，讀者諸君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

胡適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無後論」，認為當時中國人為了傳宗接代，造成了社會上的許多流弊，如男人娶妾，生育太多，男尊女卑等等，並引用培根的話，認為一個男人娶妻以後，大概一生就差不多了，再難有大作為（註3），世上有大成就者，多是不婚無子之人。是以胡適主張無後，就算有後，財產也不傳子孫。在他的留學日記裡，還有列「近世不婚偉人」十三個。

在胡適的好朋友任叔永、陳衡哲的婚禮上，胡適贈聯曰：「無後為大，著書最佳」。當然胡適和他的朋友後來也都有了小孩，可見胡適所謂的「無後」，只是一個觀念的口號。當然胡適自打嘴巴，總有點羞愧，無可奈何之餘，寫了一首詩「我的兒子」，開頭就說：「我實在不要兒子，兒子自己來了。無後主義的招牌，於今掛不起來了。」

這兩個概念（「神滅」與「無後」）看似無關，其實脈絡與結論是一樣的，就是所謂的「不朽」（註4）。我們都知道，中國古書裡有所謂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孔子也說，「君子疾歿世而名不稱焉」。這些話反過來思考，其實就是人的形體會消亡，甚至名聲也會逝去，但是總有一些我們可以留在這世界上的東西。中國不是有兩句成語，「萬古流芳」、「遺臭萬年」嗎？其實真正留下來的東西，是典範，是道德，是學識，是影響力。以胡適來講，他已經死去超過一甲子了，現在還有人研究他，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思想都持續的在影響著我們，這就是不朽了。相較之下，我們都是小人物，百年之後大概不會有人記得我們，但是我們活著的時候，也總該立下一個宏願，我總要在這世界上發揮一點作用，留下些什麼吧？哪怕一句話，一篇文章，一件善舉都足夠了。

這套理論也是在胡適編「競業旬報」的時候就產生了，他曾寫過下面這段話：

「我如今要薦一個極孝順的兒子給我們四萬萬同胞。這個兒子是誰呢？便是『社會』。」

顯然，胡適不是真要人「不婚無後」（這樣人類不就滅絕了嗎？），而是要人以「社會」為妻為子，努力貢獻社會（註5）。這就將其「神滅」轉化成的「不朽」，與「無後」轉化成的「貢獻社會」相結合了。這種精神，小則我們應該認認真真的過每一天，盡到自己的責任；大則能施展自己的抱負，發揮對現在與未來社會的影響力。也就是說，消極面上我們不該混混噩噩的過日子，積極面上我們不該只著眼在虛名的追求，財富的聚斂，這世界這社會能不能因為有我們，可以變得更好？

請讀者諒察，上面這幾段絕對不是文字的堆砌，道德的說教，而是胡適的真精神。我們綜觀胡適一生，其實就是希望每個人清澈明白，作文章如此，過生活也是如此；不要老想著自己，多想想我們身處的社會，我們面臨挑的時代，我們可以做一些什麼。這些觀念，在爾後的敘述中不時都會顯現。

[註1]：以「刀子」與「鋒利」來比喻「形」與「神」，非常巧妙，千年前的古人智慧真令人欽佩。當然，拿這樣的比喻要來解釋「身體」與「思想」，自然過於簡略，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已經偏離本題，就不展開敘述了。

[註2]：這千百年來，古今中外的智識界──尤其是宗教──對所謂的「靈魂」、「轉世」、「因果」的討論非常多。胡適拿傳統劇目「目蓮救母」為例，說他兒時看到地獄的恐怖，非常害怕，可是長大後覺得這根本事騙人的把戲，因為誰也沒有看過地獄。胡適是實證主義者，沒有證據的東西他不信，神鬼如此，宗教也是一樣。當然各個宗教的信眾最常說的話，就是宗教就是要信，不要去求證。我在這裡對此並不予置評，不過一些宗教在為難科學時，說生命的起源無法解釋，其實也是同樣的邏輯問題。

[註3]：培根這個說法當然不對，胡適就是一個反例，他不但結婚而且有小孩，照樣成就非凡。或許我們該這麼說，確實有人為了成大功立大業而放棄婚姻，也有人因為家庭的羈絆而無法大展其志，但這些都是個人的選擇，並沒有必然的高係，更不該成為失敗的藉口。

[註4]：「不朽」可以從很多方面來解釋。從最細微的角度來看，什麼都不朽，喝一杯酒，吐一口痰都可以不朽，這也是常常提到的「蝴蝶效應」；但從最宏觀的角度來看，人類、地球、全宇宙終究會毀滅，是以無論是形體或是精神，最終沒有什麼是不朽的。我們人生不過百年，其實想這麼多不過是自尋煩惱而已，「活在當下」看來迴避所有的問題，其實也是最好的答案。

[註5]：在我寫這一段的時候，全世界，尤其是台灣，為了「少子化」的問題憂心不已，似乎百年前胡適思考的問題已然得到解決，事實上並非如此。百年前中國還是相當傳統的社會，無法傳宗接代繼承香火，簡直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因此社會對於嫖妓、納妾、逼婚甚至扒灰等種種陋習，就算不是縱容，也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這完全不是現代化國家社會應該存在的。胡適從根本上反對把「沒兒子」當作天大的事情，進而鼓勵大家把「遺產」留給「社會」，這種眼光和見識，是非常了不起的。至於現今「少子化」的問題，可以作好幾篇論文來探討，不過與本文無關，在此就不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