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軟墊椅子，半老徐娘的理髮小姐把袍子圍上：

「嗨，我叫Tina，希望怎麼剪？」

        我從皮夾中摸索出一張兩寸相片：

「你瞧，這是我在台灣念高中時的相片，就按照這麼剪行吧？」

        然後騰出另一隻手，比比側面，「這邊剪短」，再比比後面，「這邊也剪短，然後慢慢上來變長」。我看著鏡子裡的Tina，「你用adapter吧？這兩邊零號」，然後指指照片，再指指上面，「這裡….」

        Tina接口，「四號。」我笑笑，「對了。」

        閉起眼睛，聽到電剪馬達的聲音。看來這是個老手，希望能剪個好頭。在美國剪頭髮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溝通不良之外，我偏偏生了個怪頭，頭髮又硬，剪出來十之八九難看得要命。兩年前回台灣整理東西，找到自己十八歲的大頭照，那個大平頭正是我最喜歡的款式。忽然心生一計，每回剪頭髮給理髮師看看參考不就得了？不過饒是如此，能把我這個怪頭剪好的還真不多。

        十八歲，五十四減十八，三十六年。閉著眼睛，腦子飛快的輪轉，彷彿我瞬時回到了三十六年前。我十八歲在幹嘛？每日進出學校，和「三千髦士」，一起笑談江湖，各抒己志。喔，當然還有聯考，那時的我根本不怕聯考，說實話當時我什麼都不怕，我認為只要我努力，天底下沒有我做不到的事情，雖然我聯考還是沒考好……

        如果從個性來看，我這三十六年算白活了。我一生耿直，愛打抱不平，只要是對的，是我要的，我絕對堅持到底。江湖老了那漢子，如果沒有這種永不放棄的毅力，我不可能拿到學位，我不可能拿到教職，我不可能娶到嬌妻，我不可能有現在的生活……..這份毅力我還在嗎？我嘴角不覺泛笑，全家人都說我為什麼那麼stubborn，明明知道沒有希望的事情，還是想嘗試那「萬分之一」的機會。呵，還在，只是別人的解讀不同罷了。

        這個個性讓我付出了很高的代價，一路上不曉得得罪了多少人。人說知子莫若父，老爹很早就說：你不要去當官，因為你心裡的想的跟臉上表現出來的一樣；更糟糕的是你還會實頭實腦的說出來。所幸自己還不算笨，也沒有多少利祿之心，總算是全身而退了。孟子不是說嗎，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過去在社會上，常覺得不痛快；現在真好，就算得罪人我也不在乎了。

        電剪刷刷刷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Tina拿起起吹風機，開始「清理戰場」，然後拆下圍脖，再吹一下，拿了面鏡子照照後面，「怎麼樣？」

        我趕忙摸索出眼鏡來，老了，手都有點拿不穩。

        出乎意料之外，還真不錯。年紀大了，慾望也低，剪個好頭就能高興半天。我下意識的看著鏡子，高中照片理，嘴角那股子「不服輸」的樣兒，似乎還看得見……..

        「英俊吧？就像你高中的時候一樣。」

「算了吧，我老了，不過還真不壞。」我對Tina笑笑，「謝謝你，我這頭不好剪，你剪得很好！」

手邊有coupon，加上小賬才十幾塊錢。「謝謝你，Tina，下次一定再找你！」

出了大門，一陣風迎面捲來，剛剪的大平頭一陣清涼。

啊，今天我五十四歲了！

田英奇

wcwang54@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