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知道我有寫日記的習慣，不過大概很少人知道寫了多久。答案是超過四十年。

當然，八十歲的牛還是一頭牛，我的日記又不出版（也沒有人會出版），記再多對別人也毫無意義，對自己嘛，只是一個救贖的過程，不足為外人道也。

這不是重點。更少人知道的是，除了在軍中的日記之外，大部分的日記是用鋼筆寫的。鋼筆實在很不方便，墨水挑紙，碰上水還會暈開。我唯一的理由，是我喜歡用鋼筆寫字的感覺。

我常看到一些人，自稱「文字工作者」，如果是動筆桿兒而不是敲電腦，那我庶幾近之。像我這樣的人，合該乎用一枝好筆，有朋友說萬寶龍很好寫，我一看價錢就打了退堂鼓。我買筆為了寫字，享受寫字的快樂，但是這快樂的代價若是兩三萬塊，我實在無福享受。

過去多少年，我都是用一枝Sheaffer，台灣叫「西華金筆」。我還記得我是在一只筆筒裡找到，哪來的都不知道。把它刷洗乾淨，發現非常好寫，不刮紙，很流暢。

三十多年來，我帶著這支筆，從台灣到美國，再回台灣，再到美國。幾年前發現麻煩了，寫了太久，筆尖已經被我磨歪，筆畫越來越粗。老美常稱簽名為「John Hancock」，乃因此公在獨立宣言上雄壯華麗的簽名，可換到我身上，不過顯示個粗線條而已，因此得換筆。可歎手邊剩下的筆都寫不順意，害得我寫日記的興致都沒了。勉強用一枝Bismarck，說是比Parker青出於藍，我看也有限，湊合著用吧。

這兩天女兒把我的Bismarck要了去，還跟我說她作了點功課，問這筆是不是台灣做的。我嚇一跳，我知道Bismarck是Parker的人出來開的，但不曉得是哪裡做的。我問女兒怎麼知道的，她說上網查，這筆只有台灣人提到，如果它是外國貨，為什麼沒有外國人談它呢？

在幫她清洗鋼筆的時候，找到一枝Omega。我早先不太喜歡它的外表，一直沒用。現在筆被女兒拿走，我也老到不計較外型了，姑且一試。筆尖稍軟，但不久就習慣了，但是意外的發現，它好寫極了！不但順暢不刮紙，彷彿「滑如奶油」，而且頗為靈動，書寫時常有「盡情揮灑」的快感。

Omega不是手錶嗎？我若有所悟，查了一下，不禁莞爾。原來Omega和Bismarck一樣，都是個「土洋合作」：三十幾年前有人進口了西德的筆尖，搭配自己開模製作的筆身，取了個全台灣人都知道的名字。這不禁讓我想起我一個音樂家朋友跟我說的故事：台灣有人從日本進口報廢的鋼琴，把裡面全部掏空，換上台灣的零件，搖身一變成為一架日本名琴。據說在台灣中部的山區裡就有這種工廠，拼出整架嶄新的鋼琴都做得到。

怎麼我家會有這種筆呢？我猜大概都是爸爸當年服務公職時，到了年終單位要消化預算，由福利單位採買而來的。爸爸是法官，要寫判決，福利品送筆當然是最合適的。公家單位要是買舶來品一定會被批評，預算大概也不夠；但是國產品又上不了台面，或許這種土洋結合的東西因此受到青睞了吧。

當然，我亂猜的。Omega的筆還有在賣，價錢明顯差名牌比一截，更不提什麼萬寶龍了。不由得苦笑，我天生沒有享受的命，在我這個年紀，還有勁兒寫，還能享受書寫鋼筆的感覺，這個Omega已經夠好了，老天待我不薄。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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