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王鼎鈞有一篇文章，談到他曾到某一家公司任職。該公司備有一本厚厚的「守則」，公司的規定在裡頭鉅細靡遺，盡善盡美。新人嘛，總想對公司更多一點的了解，沒想到老前輩卻偷偷地跟他講，「認真不得」。「這玩意兒不能碰，誰碰誰倒楣。」

奇怪了，規定就是要大家遵守，認真執行的，怎麼會「誰碰誰倒楣」？我當老師的時候，對學生「諄諄教誨」，最常跟他們講的，也是「認真」兩個字。什麼時候，世事變成「認真不得」了？

想半天，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我們早就習慣了迷迷糊糊過日子。公司也好，政府也罷，無論規矩法條訂得再好，到時候總是能夠「例外」。今天這個可以例外，明天那個就可以例外；今天你可以例外，明天我當然也可以例外。我曾經在擔任學校的涉外行政工作，招收國際學生，明明規定要通過初級的國語檢定，但申請者沒有，就有「長官」過來（其實是他叫我過去）跟我說：「這可以放寬。」我當時簡直傻眼，因為在訂定條例的時候，「長官」就是主導人，我猶記得當時他斬釘截鐵的要求這一條，「要不然我們難道幫他開專班嗎？」現在同一個長官卻說出完全相反的話，我心裡真想問他，「那我們是要幫他開專班嗎？」

所以慢慢我們就懂了，「條文」和「施行細則」偶而有不周密，甚至相悖的地方，你以為是訂定不夠周延嗎？錯了，不這樣，哪來的「例外」？哪來的「巧門」？當這種事情一而再再而三，規定就失去了自己的尊嚴，成了一筆爛帳，大家就在一片渾沌裡過著太平日子，讓你根本難以認真，哪個膽敢追根究底，自然被扣上一個「不合作」、「找麻煩」的大帽子，「誰認真誰倒楣」！

這是對事的，第二則是對人的。我發覺這個世界上，死要面子的人還真不少。本來嘛，要面子世人的天性，但是在江湖闖蕩，誰敢說沒說錯過話，做錯過事？犯錯會丟面子，那就要小心謹慎，儘量不要犯錯，否則說真的，道個歉，說對不起，就算丟了面子，好歹也贏了尊重。可是有好多好多人，寧願不要那無價的尊重，卻硬要那不值錢的面子！你可能會問，真是這樣嗎？你不妨看看，有的研究者抄襲被證實，有的作家用錯資料被抓包，有的政府官員鬼扯被拆穿，有的議員亂罵被發現罵錯了人，他們哪個道歉了？你再觀察一下你身邊，多的是有禮貌跟你說「謝謝」的，但有幾個肯放下面子說一聲「對不起」？

前幾天，在一個老同學聚會的場合，有人吹牛翻了天。人到中年回憶起年輕時的「豐功偉業」，難免加油添醋渲染一下，這無可厚非，問題是有時候到了離譜的地步，熟諳歷史的我難免出聲質疑一下。這一認真，哇，不得了，對方簡直臉紅脖子粗的要吵架，對於自己的陳述不置一詞，卻四處找隙尋釁，連「你跟我有什麼交情」這種無禮的話都說出來，顯然是生氣了。我非常詫異，怎麼啦？什麼時候，被指出一點錯誤，就要面子到防衛心這麼強？

事後另一個同學私訊我，「你幹嘛跟他認真？他愛吹牛也不是第一回了，你以為我們會相信他講的話？但是你當場揭穿了，不是讓他下不了台？」

哦，搞了半天還是面子問題。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老蓋仙夏元瑜的「以蟑螂為師」，說他每次聽到人家講的有理，就點頭稱是；聽到人家亂蓋，也微笑頷首。是呀，人生海海，認真不得，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我真白活了四十年。

田英奇

wcwang54@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