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孩也到了當年我充滿徬徨的年齡，讓我事事如履薄冰，因為當年我碰上的事兒，一輩子陰影難除。

        我喜讀名人傳記，尤其愛讀他們日記（如果有出版的話），我發現一個很有趣，但似乎從來沒有人注意的現象，就是這些名人在傳記（無論自傳或是旁人寫的）中常常會揄揚當年的老師，說這些老師多有愛心，日後的成就都是因為老師當年的鼓勵教導云云；但是在這些名人的日記中，卻鮮少看到他們在日後對自己當年的老師有什麼好話。其中的原因頗耐人尋味，傳記是寫給別給人看的，對自己的老師誇幾句，以示飲水思源，人捧人總是一舉兩得；但是日記（多半）是寫給自己看的，內容恐怕更接近自己內心的感受。

        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唸的是一家頗負盛名的私立學校。在初中三年級時，我們面臨人生第一個選擇：是要出去考高中，還是留下來直升？

        其實說是我們的選擇也不盡然，學校要挑的，成績差的不收，對於成績好的當然是盡力爭取。用我們現在的眼光來看，所謂爭取無外乎減免學費，給獎學金等等，但是這個學校居然是用恐嚇的方式！從上到下，先是校長恐嚇導師，「好學生」中一定要達到多少的直升比例，否則扣薪調職，我畢業很多年之後，才聽同學提起，有一個老師被逼到哭得一塌糊塗，居然在校長面前跪了下來！

        校長逼老師，老師當然來逼學生，同樣是用恐嚇的方式。怎麼恐嚇呢？就說你成績表現不穩定，出去考危險性很大，所以還不如選一條穩當的路──直升。當年區區在下也忝列「好學生」之流，往往在晚自習時被導師特別召見談話，沒有利誘，只有威逼，甚至直接講：「你考不上建中的啦！」試想想，當時我們才十五歲，個個都是父母的嬌兒，誰受過這個？好幾個同學最後就決定不出去考了，但是我天生就是一股硬脾氣，而且私立學校的學費那麼貴（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學費是公立學校的二十倍），考出去才得以結識從四面八方來的英雄好漢，所以抵死不從。

        我那個導師，那個可惡的導師，居然在我受不了這些壓力，跑去找輔導老師傾訴之後，在聯考前幾十天，晚自習的時候把我罰站在走廊，威脅要把我退學！當時的徬徨無助，羞辱悲憤，三十多年之後仍讓我氣得發抖。我那時候才十五歲！有必要為了你的業績，這樣對待一個孩子？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當然，後來我沒有被退學，只是當時十五歲的我並不知道，他根本不敢把我退學，只是想用這種威嚇的方法讓我就範。數十天之後，我考上了建中，回學校拿成績單（618分，當年建中要603分）的時候，碰到這個導師，他居然說：「考上建中了，該請客吧！」就算我只有十五歲，就算我少不更事，當時我心中只有一種感覺，怎麼會有這種不要臉的人。往後三十幾年，有同學邀我一起去看他，我一概拒絕。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勝利，也讓我好一陣子變得桀傲不馴，直到我進了建中，第一次月考第十四名，才真正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是說真的，如果當年我的老師不是用威嚇，而是用輔導的方法，鼓勵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相信我日後性格上的缺陷會少一點，我也會一輩子感激他。

        後來我自己當了老師，在一個私立大學教書。好幾次我的學生同時考上本系研究所和有名氣的公立學校研究所時，跑來問我的意見。我明知道把這個學生留下來，我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研究生，學校還會給我獎金，我甚至還聽過有老師打電話給他校老師說：「這個學生很好，我要。」但是我總是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等你出去求職，人家看的是你最後一個學歷！甚至有一次，一個學生家境不那麼好，面對免學費的本校研究所和外面的一個他很喜歡的研究所，我騙他說我認識一個基金會，可以提供獎學金給他，叫他不要擔心錢的問題。還好他後來在該校也得到免學費的獎學金，我省去了這一筆錢。

        我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只是想到當年我的經歷，讓我一輩子蒙上陰影，因此我絕不會把我的考慮放在學生的前面。我損失得起，年輕的學生損失不起；我的未來重要，他的未來更重要。何況，在我的良心前面，我不允許自己做出當年自己痛恨的事，單就這一點，我的所得已經比什麼損失多得太多了。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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