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堂堂溪水出前村（原作於1993年，原名：「三十歲以前的胡適之」。2024年修訂）

十

1917年12月30日，胡適在家鄉完婚，約一個月後隻身回北京上課。沒帶太太的原因是他還沒找到房子。說起來可能讀者不敢相信，當時大學教授薪俸之高，首都北京物價之廉，我們今日根本無法想像。胡適初到北大任（文科）教授，薪水每月260元，後來兼任英語部主任，加薪至280元；除此之外他還有兼職（後來有擔任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且有稿費收入（一次都有40元左右）。而胡適找了什麼房子呢？1918年3月裡他在「緞庫衚衕」找到一個有16個房間（你沒看錯）的新屋，月租20元！當年在「來今雨軒」吃一客西餐只要一塊兩毛五，「東來順」上座的羊肉水餃四毛錢十個（若肯在戶外坐板凳，跟苦力車夫一起吃的話，四分錢十個，當然品質較次）！讀者可以想像一下，現今誰可以用十分之一不到的月薪租一個大宅子？那吃飯更不當一回事了（註1）。

有這麼優渥的環境，胡適當然希望新婚妻子江冬秀盡快來團聚。所謂小別勝新婚，可由此詩可以看出來：

記得那年，

你家辦了嫁妝，

我家備了新房，

只不曾捉到我這個新郎！

這十年來，

換了幾朝帝王，

看了多少興亡；

銹了你嫁奩中的刀剪，

改了多少嫁衣新樣；

更老了你和我人兒一雙！

只有那十年陳的爆竹，

越陳偏越響！

江冬秀是否能體會才子丈夫的甜言蜜意，我們不知道（註2），但是看到這裡，我們大約就不必懷疑，胡適對他在舊式婚姻下娶到的太太，是否有真情了吧？

從1917到1921（即27歲到30歲），短短的四年時間，胡適的名氣以火箭的速度上升，到了三十歲，已經是中華民國文化界、知識界以及輿論界最知名的人士──用現在的話講，就是社會名流。我們綜觀胡適一生，可以相信胡適不是一個好名的人，那麼，他是怎麼做到的？我個人的見解，是由三個主觀作為，與兩個外在事件所造成的。這兩個外在事件，一個是眾所周知的「五四運動」，一個是胡適的老師杜威來華講學，此二事我們在後面都會提到，這裡我們先（按順序）來談三個主觀作為，分別是：

───北大教學名聲鵲起

───文學革命引起的白話文學運動

───新思潮與現代觀念的鼓吹

胡適在北大的第一個學期，教兩門英文課，和一門「中國古代哲學」。胡適剛留美回來，教英文沒什麼爭議；一個27歲的洋學生來講「中國古代哲學」？要知道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採「兼容並蓄」的治校理念，學校教員不乏新派人物，也多的是老派學者，「中國古代哲學」這門課怎麼輪得到胡適這種人來教？上個學年的教授陳漢章出生於1864年，是「京師大學堂」的「遺老」，他從「伏羲」講起，一年才講到商朝「洪範」──這真是夠「古」的了，可是神話裡的「伏羲」，有什麼哲學思想？

可胡適一來，開宗明義第一章叫「中國哲學結胎時代」，以「詩經」作時代說明，拋開唐虞夏商，從周宣王之後開始講起（註3），把這一般「滿腦子三皇五帝」的學生聽得張口結舌，這簡直是離經叛道！後來成為史學家的顧頡剛當時也是其中之一，但是聽了幾次課後，聽出了道理來，跟同學說：胡適讀的古書是沒有老教授多，但是他用新方法來研究老問題，裁斷上是足以自立的。當時傅斯年是顧頡剛的「室友」，也是中文系教授黃侃的得意弟子，典型的「守舊派」，最喜歡大放厥辭，對這個新來的教授很瞧不起，聽到顧頡剛稱讚胡適，說胡適有眼光，有膽量，於是跑去旁聽，也是大為嘆服（註4）。不但要其他不滿的同學不要鬧，反而倒過來支持胡適。

其實胡適何嘗不知道，在中國文化中心，學術最高殿堂的北大要站穩腳步，有多麼不容易，因此也加倍用功，不是備課寫講義，就是到琉璃廠找古籍（註5）。胡適多年演講的訓練，在課堂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他常常在報刊發表文章，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名聲也相當好，新派人物崇敬他沒話說，連舊派人物也很尊敬他。胡適的演講又開始「應接不暇」，訪客不斷，有要文章寫序的，有要改稿的，當然也有來「看胡適」的。胡適在北大開課都得要用最大的教室，因為旁聽的人太多，而其中就有在北大圖書館工作的毛澤東（註6）。

[註1]：當時不僅是大學教授，只要是知識份子，待遇都不錯，當一個中學校長一個月也有一百塊；魯迅在成名之前是稍有年資的公務員，一個月有三百塊錢。然而這個薪水不一定都能正常發給，所以許多人都得去兼差，東補西補過日子。事實上1921年發生的「六三事件」，就是因為教育部發不出薪經費，學生教員都出來抗議，還釀成流血事件。

[註2]：江冬秀如果能體會胡適的甜言蜜意，恐怕也不是從其詩文中得來。試看1920年胡適陽曆生日（也是江冬秀陰曆生日）的那一天，胡適有詩如下：

她干涉我病裡看書，

常說，「你又不要命了！」

我又惱她干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

她喊道，「哼！又做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

這首詩早被她撕了。

[註3]：胡適的博士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史」，其實就是「先秦諸子」研究，他以最古的「老子」為起點，往前推三百年，就是大約周宣王的年代。他把這三百年稱為「中國哲學的結（懷）胎時代」；而他別出心裁的用詩經來勾勒這三百年的社會背景、人民生活以及各種制度禮俗等等，來演示從老子以降以致於諸子百家的成因、演化與內涵，並且用邏輯比較的方法辨明各家的影響與順序。因此他不講西周以前的東西，是可以理解的，同時注意當時甲骨文尚未被大規模發掘。

[註4]：傅斯年是一個天生的領袖，他在當時北大學生裡號召力無與倫比，自從「服膺」胡適之後，傅斯年與羅家倫創辦了「新潮」，儼然將胡適奉為「宗師」，對胡適名氣的增長有絕對的影響。

[註5]：胡適無疑是高薪階級，又不像許多人一樣要養大批家眷，所以生活算是很可以的；但是胡適卻常欠債，主要就是花在買書的錢太多。這數萬本的書（許多是善本書）在1949年胡適離開北平時並沒能帶走，後來都成為北大圖書館的館藏。

[註6]：毛澤東並不是北大的學生，他是靠岳父的介紹，在北大圖書館當事務員，月薪八塊錢──莫忘記當時的胡適教授月薪是2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