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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胡適(六)
2024/06/30 22:53:40瀏覽231|回應0|推薦9

第一部:堂堂溪水出前村

(原作於1993年,原名:「三十歲以前的胡適之」。2024年修訂)

胡適轉學的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到處演說的「後遺症」。根據胡適1915年春天寫給母親的信,三年來他到各地演講達七十餘次,有些地方還是在數百英里的外地,校方認為胡適花在演講的時間太多了,以致荒廢學業。這裡講的學業,並不只是修課,事實上胡適修課的成績都很不錯,但是念研究院是要做研究寫論文的,胡適外務那麼多,論文的進展當然很慢。更嚴重的是,哲學系的大牌教授Thilly認為,胡適不喜歡哲學,那幹嘛來念哲學研究所呢?這一點有點冤枉胡適,因為胡適在大學本科時,是「三主修」:哲學、英國文學與政治經濟,每個主修都拿了至少二十個學分。胡適喜歡文學毋庸置疑,在他的日記裡記載了他讀過大量的文學作品(尤其是莎士比亞),而在哲學部份,連研究所在內他一共修了十五門課,只有在政治經濟上他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尤其是經濟學)。我個人的看法,是胡適認為以自己的學養拿英國文學博士並非易事,而自己在中國舊學上頗有根基,加上又有一點考據工夫(參看他的留學考試,以及第四篇之註6),於是打算從這個方面切入(註1)。但是這個「路數」和康乃爾哲學研究所的「唯心論」學派有很大的扞格;加上胡適表現出來的各種學術活動,都是以文學為主(如前述「卜朗吟文學獎」,或發表有關漢學的文章「敦煌錄譯釋文之商榷」),因此才造成教授這樣的印象。

這個狀況胡適並非不知道,但卻無法解決,尤其是跟老師的學術走向不對頭時,除非當學生的改變自己順從老師的方向,否則拿學位恐怕是難上加難。然而就算在這種情形之下,胡適的「外務」仍然很多,演講之外,還要投書各報刊(講的多半是中國的事情),關心國事(如宋教仁案,中日二十一條等),參加「國際政策討論會」等等,看在手握研究生獎學金生殺大權的Thilly教授眼裡,自然不是滋味。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發生在1915年的1月19日。當天在波士頓的卜朗吟學會有一個演講,本來是邀請哈佛大學的吳康,但吳認為胡適更合適,所以主持人改邀胡適。胡適始終視自己得到卜朗吟文學獎為極大的光榮,於是欣然受邀前去。哪曉得就在他演講那一天,有一位日本佛學教授要到康乃爾演講,哲學系另一大牌教授Creighton要胡適去車站接他,胡適因波士頓演講行程已定,只能婉拒。這一來搞得這兩位教授都很不高興,而白目的胡適演講完之後還在波士頓紐約參觀訪友,搞了一個禮拜才回到綺色佳,三個禮拜之後又跑去紐約(註2)!所造成的結果就是,他申請下一年度的獎學金落空了。這個打擊對胡適非常巨大,錢固然重要,面子更是掛不住。由於胡適四處演講,發表文章,中國留學生界無人不知胡適這號人物,以其博學,常稱其為「博士」而不名(註3),現在申請獎學金被拒,豈不是顏面喪盡?

胡適又一次被「打醒」,既然康乃爾沒錢,研究方向又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只有轉學一途。胡適顯然對自己外務太多也有所反省,他的名聲在小城綺色佳人盡皆知,訪客日日不斷,大有「買藥女子皆識韓康伯」之慨(註4)。胡適想「萬人如海一身藏」,跑到紐約、芝加哥這般大城市就可以「藏身讀書」了,於是申請了轉學哥倫比亞大學和芝加哥大學。就現有的「原材料」中,我們找不到胡適什麼時候開始申請芝大和哥大,只知道1915年7月5日時胡適還沒有確定去途,而在8月21日才決定去哥大。

胡適決定到哥大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哥大在學術界的聲望極高,胡適要念的哲學更是其中翹楚。這裡頭有大名鼎鼎的杜威(註5),在胡適轉學到哥大後,就成了胡適的指導教授。胡適自言,在1915年的暑假,他「發憤盡讀杜威的著作」,很可能是在決定轉學哥大之後,「趕火車」預習,雖然也有研究指出,胡適在這之前就對杜威的「實用(證)主義」感興趣,這也不足為奇。除此之外,哥大還有一點很吸引胡適,就是其藏書豐富,尤其是漢學方面。胡適在日記上說,自己治的是「諸子之學」,因此哥大圖書館的「古今圖書集成」對胡適做學問也有莫大的幫助,甚至一位哥大教授將其收藏的中文圖書公開給胡適使用。而胡適朋友多,當他需要什麼書,很多人都會寄給他。

在該年7月胡適寫給他母親的信中。也透露了他轉學的想法。愛面子的胡適洋洋灑灑列了七個理由,就是沒有提到獎學金被取消這件事。同時,這封信也預留了一個伏筆,他之前一直信誓旦旦說1916年會回國,但因轉學之故,只能拖到1917年。胡適1915年9月20日到哥大,該年的12月就考過「博士候選人考試」(註6),到次年6月修了4門課(兩門是杜威教授的課),1916年8月開始寫博士論文,1917年4月27日寫完。從這些「數字」來看,似乎是波瀾不興,頂多讓人覺得十分緊湊;然而如果結合一些胡適的生活細節來研究,就會發現內容可不是這麼簡單。

[註1]:這種以中學為本,拿個洋學位的事情,至今也不罕見。有一些學術界的人,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認為有「抄捷徑」的嫌疑。由於我的本行是工程,沒有這種可能,因此對於這種看法不敢置喙。

[註2]:到車站接一位學者,並不算過分的要求,我的指導教授也曾「麻煩」我協助安頓一位不會講英文的訪問學者。當時我正在趕論文,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畢竟學位在老師手裡。至於台灣有些教授要研究生幫忙買車票接小孩,那真的就有點過分了。

[註3]:胡適從小就有「學者風範」,不到十歲就被鄉里稱為「穈先生」,在康乃爾大學的留下的一些相片,更是風度翩翩,充滿書卷味,加上他學問確實好,因此還沒拿到博士學位,就被稱為博士,也不稀奇,只是到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有點尷尬。

[註4]:韓康是東漢時的一個醫生,在長安開一個藥舖,以童叟無欺不二價著稱。一次有個女子買藥想還價,韓康不讓,女子氣得問:難道你就是那個以不二價著稱的韓康?韓康本以為自己「大隱隱於市」,沒想到連買藥的女子都知道他,於是躲到深山中。胡適打這個比喻有兩個不恰當:胡適一生主張不用典故,而今反是;此外人家韓康是從大城隱到深山,胡適卻是從小城跑到大都會,這怎麼會對!

[註5]:胡適的老師杜威(John Dewey)與曾任紐約州州長的杜威(Thomas Dewey)顯然不是同一個人,但許多人會搞混,一位主持過讀書節目的作家,就犯過這個錯誤。

[註6]:這個考試,不同的學校有不同的名稱,如Qualification exams,Comprehensive tests,而我念的系所稱之為General exams,考試的形式、內容各校甚至各系所都不同。胡適所考的是兩個「課程科目」,看起來比較像Qualification,但又有口試,比較像General。我當年的考試是五個老師五個禮拜,禮拜一拿一份考卷,禮拜五交卷,如是五週,都過了之後再口試。這個考試非常累,是我一生經歷過最艱難的事情之一。

( 創作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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