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五記

二、看不到和看得到的

不只是病房，其實整個醫院，都不可能是一個讓人快樂或是放鬆的地方。在醫院你會看到各種各樣的人，許多都讓你不那麼舒服。有的插著鼻胃管，有的帶著氧氣帶，有人坐著輪椅，上面瓶瓶罐罐的吊著，他們的臉色多半不好，雖然彼此不認識，但是看到他們受苦的樣子，自然不好受，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都笑不出來。其他像探病的，賣東西的，做雜事的服務人員等，也難看到笑容，聽到笑聲那真是絕無僅有了。

是的，整個醫院，尤其是病房，最難看到的，就是笑容。來醫院的，絕大多數不會有好心情，況且在醫院的氣氛裡，自然而然讓人笑不出來。這回媽媽生病，我當然心情沈重，但是在媽媽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總是會盡量擠出笑容，對她輕聲呼喚，比個大拇指。我平常不太笑，太太常問我怎麼回事，為什麼拍照的時候老是板著臉；我也曾讀過一個報導，說人不是因為開心而笑，而是因為笑而開心。於是我常告訴自己，要笑，無論如何要笑，自己開心，人家也會開心，就算在醫院裡實在笑不出來，面對生病的媽媽，還是要笑給她看，絕不能哭喪著臉。

當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沒有人會限制他們笑的權利。醫院一樓大廳擺了一棵巨型的聖誕樹，綴上各式的彩燈、鈴鐺、飾品；有一晚我看到兩個五六歲的小男生繞著聖誕樹嘻笑，那天真無邪的笑語，也讓我的心情輕鬆了一些。還有一回病房的幾個護理師下了班，換上便服準備去聖誕party，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也讓人感染了一些過節氣氛。

所以，笑容是不容易看得到的，那看得到的又是什麼呢？是謙卑。

所謂好漢只怕病來磨，人到了醫院，住進病房，除了來健檢的之外，多半沒什麼好事，尤其媽媽這一層是腫瘤病房，時時籠罩著低氣壓。病人也好，家屬也好，總是懸著一顆心，每次護理師進來，弄這個調那個，量個血壓抽個血，我們都會趕快說謝謝。如果心裡有疑問，也都是小心翼翼，深怕問多了護理師會嫌煩。到底我們的醫療常識不很夠，病人來來去去，大概被問的問題都差不多，她們能耐心的回答都是千恩萬謝了。要是有什麼特殊的狀況，到護理站尋求協助，我從來沒有看到哪個人會理直氣壯的，都是「對不起，剛才……能不能麻煩…..好，沒關係…….是，謝謝，謝謝。」這樣的句法，平常再怎麼桀驁不馴的人都一樣。

如果是早上主治醫師來，那更不得了了。老實講，他們真的辛苦，七點多就來開會，巡房完之後就要去門診，有那麼多床病人，無怪乎每床分配到的時間也就兩三分鐘。主治醫師巡房的基本陣仗，是總醫師、住院醫師陪同，加上兩個護理師手捧檔案，當主治醫師問到「然後呢？」，護理師馬上輕聲告知床號，住院醫師也迅速簡述病情。我每回看了，都深悔當年沒有削尖了腦袋去考醫學院，反而去當什麼撈啥子教授，和那一群笨蛋學生陪笑臉。當然，無論主治待了幾分鐘，講話多麼精簡扼要，內容多麼routine，病患暨家屬還是只有一個反應，謝謝，謝謝醫師。

是呀，面對病魔，面對死亡，我們都很謙卑，雖然說真的，許多事情，他們能做的其實也很有限。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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