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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吊
創作小說 2018/05/07 11:06:05

  半山腰有座涼亭,涼亭旁有條小路,每天早晨有許多登山客經過這條小路。


  沿小路往上行,大約再爬十五分鐘左右便能到達山頂。可是山頂的風景反不如涼亭好,登山客爬到此處都會在涼亭歇歇腿、喝杯水、玩賞周遭山景。


  這天清晨,涼亭內也有登山客歇腿,其中有個老頭手裡拿一捆麻繩,苶呆呆坐在石椅子上。這天太陽挺大,登山客無不汗流浹背。拼命搖扇子有之,連喝幾大口茶水有之,面向山野迎風大呼暢快也有之,只有老頭一人靜悄悄坐在那兒,既不擦汗也沒喘氣,只是拿著麻繩發愣。


  不久登山客陸續上路,朝山頂進發,涼亭內只剩老頭一人。


  老頭起身站在石椅子上,將麻繩扔上橫樑饒一圈,打一死結。他拉拉繩圈,瞅準了高度,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既不憂慮,也無恐懼,他的五官沒有故事可說。


  他正把頭放進繩圈裡,一小夥子進入涼亭。小夥子卸下背包,從背包裡取出一瓶礦泉水和一枚飯糰,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老頭見那人又吃又喝,對眼前的事一點也不在意,倒躊躇了。他站在石椅子上,脖子已經套上繩圈,只差向前踏一步就完事了。然而這一步凝在半空,久久踏不出去。


  小夥子似乎心情不錯,邊咬飯糰邊眺望遠山美景。吃完後摸摸肚皮,又從背包裡拿出一大包子與一摺報紙。他攤開報紙閱讀,好像讀到甚麼大新聞突然睜大了眼,包子也停在嘴邊。過了一會兒,讀完那則新聞,咬一口包子,接著讀下一則。


  老頭忍不住說:「小子,你是來爬山的嗎?」


  小夥子抬起頭微笑說:「是啊。」接著又咬一口包子。


  老頭說:「既然來爬山,就去爬呀,幹嘛一直吃東西?」


  「吃飽了才有體力爬山。」小夥子說。


  老頭又說:「吃太飽,容易造成胃下垂,尤其在運動的時候。況且運動時血液集中在你的手腳與心肺,無法充分供血給腸胃,這樣會消化不良的。」他的頭已經離開了繩圈,但人還站在石椅子上。


  「請問老先生,您是醫師嗎?」


  「不是。」


  「那您怎麼知道消化不良?」


  「這是常識,不必當醫師也能知道的。」


  「喔,那我還是別爬山的好。」小夥子繼續吃他的包子,一邊翻閱報紙。老頭瞧他吃個不休,就從椅子下來,走到小夥子對面坐下,盯住他。小夥子被他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害羞地問:「老先生,您要不要也來個包子?」


  「我不餓。」


  「那麼,喝口茶?還是看報?您要不要社會版?體育版我自己要看……」


  「不。」


  「您都不要,那麼……為何一直瞧我?對不起,我長得不好看……」


  「我要看看你甚麼時候才吃飽。」


  「這……我還有一條吐司、兩顆番茄、小黃瓜和煎蛋……」小夥子說著從背包裡拿出一個透明塑膠盒,裡面果然有一片荷包蛋、番茄切片、小黃瓜切絲。「這些要夾吐司吃。還有些火腿片……」小夥子詳細介紹他的食物,並說明其營養價值。老頭歎了口氣,轉身走到稍遠處坐下,不再理睬。


  小夥子收回塑膠盒,繼續津津有味地吃包子。


  不久,一個婦人走進了涼亭。她驚呼道:「哎喲!怎麼有條上吊繩在這兒?」小夥子也驚訝地說:「在哪兒?在哪兒?」


  「這條啊!」婦人指著掛在橫樑上的麻繩,大驚小怪地說:「吊死了誰?人呢人呢?屍體已經抬走了嗎?」


  小夥子聳聳肩:「不知道。我沒見著有人上吊,也沒見著屍體。」


  「那就奇了,沒人上吊怎麼有條上吊繩?喂,老頭,你見到有人上吊嗎?」


  老頭懶懶地說:「還沒。」


  「怪,真怪,我天天爬山打這兒經過,從沒見有這條繩子。讓我瞧瞧……」婦人站上石椅子,拉扯那麻繩,好像在檢查它綁得夠不夠結實。


  老頭問婦人:「妳想上吊嗎?」婦人瞪眼說:「我沒事幹嘛上吊?」老頭又說:「那妳沒事幹嘛玩我的繩子?」婦人說:「這是你綁的?」老頭回答:「可不是麼。」


  婦人下了石椅子,擠在老頭身邊握住老頭的手說:「老人家為何想不開呢?有甚麼煩惱就對我說吧,您就把我當作自己女兒,儘量說出來……(老頭沒反應)瞧,多晴朗的天,鳥語花香的,怎麼就這樣想不開。事情擱在心裡是解決不了的,死也解決不了問題。你以為死了就沒事兒?你死了倒輕鬆,你的家人、兒孫、這麼多親朋好友,叫他們怎麼辦(老頭還是沒反應)……小夥子,你也過來勸勸嘛!」


  小夥子已經完成他的吐司夾番茄蛋,正在思考火腿要介入番茄蛋之上,或者番茄蛋之下,或置於番茄蛋中。婦人喊他第三聲他才意識到。


  「噯,甚麼事?」小夥子問。


  「我說呀……你這人耳朵有毛病是不是?我這兒叨叨半天了,怎麼你一句都沒聽見?」婦人不滿地說。


  「真對不起,我剛才在看報紙,現在正在夾吐司。」


  「還看報,這裡馬上就要鬧大新聞啦!」婦人的語氣極誇張。


  「在哪兒?在哪兒?」小夥子東張西望。


  「還在哪兒……人家老頭要上吊啦,你還不知不覺。」


  「原來是老先生。您要上吊嗎?這位大嬸說您要上吊。」


  「我上吊不上吊,不與你們相干。」老頭冷冷道。


  「話可不能這麼說呀,好歹是一條人命,怎能說沒就沒了?再說,這裡時常有人路過,突然多了個吊死鬼豈不嚇壞人?」婦人一臉不以為然。


  「命是我的,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害怕就別看。」老頭說。


  「老人家別這樣。有甚麼想法說出來,大家研究研究好不好?」


  小夥子忽然大叫一聲:「好!」


  「你好啥?」婦人問。


  「我本來正猶豫這火腿該墊在上還是墊在下,忽然想到,捲起來吃最好。」小夥子喜孜孜地大口咬下。


  「你還有心情吃東西?你是不是人啊!要我對著個吊死鬼,我可甚麼也吃不下。」婦人搖搖頭。


  「現在又沒有吊死鬼。」小夥子邊嚼邊說。


  「現在沒有,待會兒就有啦,等咱們一走這老頭就要上吊。不成,我看哪……乾脆把繩子取下。」說著婦人又登上石椅,試圖取下麻繩。可是繩結打得太死,婦人忙活半天也沒甚麼成就。


  「喂,妳別弄我的繩子好不好?」老頭說。


  「小夥子,有沒有剪子?這玩意兒實在難搞……」婦人忙得一脖子汗。


  「要剪子幹嘛?剪頭髮嗎?剪頭髮該去美容院。」小夥子說。


  「你白痴啊!沒瞧見我在拆繩子……這玩意兒到底怎麼綁的,噯唷,老頭你沒事綁這麼緊幹嘛!真是害人不淺……你到底有沒有剪子啊?」


  「沒有。」老頭說。


  「我也沒有。妳可以試試用牙齒咬。」小夥子笑著說。


  「臭小子你怎麼不自己來啃麻繩?就知道坐那兒吃……不搞了!」婦人跳下石椅氣呼呼瞪著麻繩,好似鬥敗的公雞。


  三人就這樣坐在涼亭僵持不語。不時有登山客經過,見涼亭內氣氛肅殺,又高懸一條吊繩,都不敢進來。過了許久,小夥子終於吃完所有食物,撫摸發脹的肚皮。老頭先開口:「你吃飽了?」


  「嗯,相當飽。」小夥子一臉滿足。


  「可以走了嗎?」老頭問。


  「還不行。」


  「為何?」


  「你不是說吃飽了運動會消化不良?」


  「你可以慢慢走。」


  「我沒急事,休息一會兒再說。」小夥子將讀完的報紙折了幾折放回背包,接著拿出一本唐詩,開始吟誦。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婦人抗議:「你幹嘛唸這麼傷感的詩,老頭子都要上吊了,應該唸些歡樂的。再說這會兒光天化日,你那個『共此燈燭光』也不應景。換過、換過。」


  「言之有理。」小夥子翻了翻,又開始搖頭晃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這個更不好。『依山盡』是教人依傍山巒自盡;『入海流』是跳海;『千里目』是化作鬼魂一飛千里;『更上一層樓』不是明擺著叫他登椅子上吊嗎,不好不好……」


  「是這樣嗎?」小夥子抓抓頭髮。


  「是這樣的。」婦人點頭。


  「你要讀詩回家讀行不行啊?」老頭問。


  「這兒風景好,助詩興。」小夥子答。


  「那妳呢?妳幹嘛不走?」老頭又問。


  「我得在這兒防止你上吊。」婦人答。


  「你們兩個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二人點頭。


  「你們一定要留在這兒,我也沒輒,可別妨礙我。」說著老頭站起身。婦人急忙扯住:「別衝動啊!」


  「妳這婆娘,幹嘛拉拉扯扯!」


  「我就要扯你!好好一個人幹嘛自殺,活著有甚麼不好?」婦人死命抱住老頭。


  「放開!放開!」


  「不放!不放!」


  老頭爭不過婦人,於是說:「如果我說出理由,你們是不是就不攔我了?」


  「那得看甚麼理由。」婦人說。


  「聽著,我得了末期癌症,只能再活三個月。」老頭說。


  「多活三個月也是好的。」


  「我的女兒為了替我籌錢治病,去當妓女,結果染上性病死了。」


  「真可憐。不過你死了女兒也不能復活啊!」


  「她丈夫,我的女婿,為了替她報仇就去殺死那個傳染性病的嫖客,結果被關進監牢裡,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唉,那又何必。」


  「前幾天,我的老伴帶著孫子去監獄探望女婿,沒想到途中出了車禍。我的老伴一命嗚呼,孫子躺在醫院等著開刀。可惜我沒錢付手術費,只得讓孫子繼續躺著等死。」


  「太悲慘啦,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好在我有一筆保險金,受益人是我那唯一的乖孫。只消我一死,孫子的手術費就有著落。妳說,我能不死嗎?我孫子能等三個月嗎?」


  婦人沉默了,小夥子也放下手中的唐詩。


  老頭見二人不再干涉,立刻站上石椅將頭套進繩圈,喃喃自語:「我就知道有人在場很不方便……」接著雙腳一蹬,整個人晾衣服似的懸在半空。


  婦人與小夥子屏氣凝神、睜大雙眼看著老頭上吊;他們心跳加速、呼吸困難,好像吊在那兒的是自己。


  眼見繃緊的麻繩深陷老頭脖頸,婦人與小夥子雙手發顫、兩腿發軟,全身上下都亢奮起來,每個毛孔都舒展了。他們萬萬沒想到看人上吊竟是那麼刺激過癮──前一刻還想阻止老頭上吊,這一刻反倒不希望有人過來橫加干預。


  老頭搖搖晃晃,並不怎麼掙扎。只見他一張臉漸漸變成豬肝色,眼球激凸、舌頭外吐;被繩索勒緊的脖子浮現粗大血管,青筋暴露。過了大約十分鐘,老頭的腿還微微抽搐。婦人顫聲道:「死……死了嗎?」


  「死了吧……」小夥子也沒把握。


  「要不要把他弄下來?」婦人又問。


  「再等等。」


  「要等多久?」


  「不知道。妳看,他的腿……」


  「嗯,還是再等等吧。」


  又過了十多分鐘。


  「行了吧?他的腿已經不抖了。」


  「好像還有點兒……」小夥子靠近仔細觀察。


  「那是風吹的啦。」婦人說。


  「……那現在怎麼辦?」


  「你年輕人力氣大,扛他下來。」


  「我可沒扛過死人。」


  「你沒扛過難道我扛過。這麼掛著可不像話,待會兒要是有人經過豈不是糟糕極了。」


  「拿塊布把他蒙上?」


  「蠢小子,這會兒哪裡找布啊。少囉唆,快把他弄下來!」


  「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我在旁邊幫你扶著,快!」


  小夥子極不情願地動手。剛觸到老頭身子,老頭突然舉起手,擺了一擺,將兩人嚇了一大跳。


  「哇呀呀呀……詐屍啦!」小夥子嚇得跌坐在地上。


  「哪有這麼快就屍變的,敢情這老頭還沒死透?」婦人伸指戳了戳老頭屁股,老頭突然一陣風轉身對著她,婦人也嚇得跌在地上。


  「唉喲!真沒道理,那有人吊了快半個鐘頭還不死……」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老頭慢慢睜開眼。他一腳踩在石桌上,一腳踏石椅,然後使勁拉扯繩圈,把腦袋從繩圈裡抽出來。小夥子與婦人瞠目結舌呆坐在地,不知所見何物。


  老頭下來後坐在椅子上喘氣。不久,他的臉漸漸從紫黑轉為深紅,又轉為淡紅,漸次恢復正常。只是脖子上還留一條淤黑痕跡。


  老頭休息了一會兒,隨後將麻繩取下,輕輕鬆鬆離開涼亭,朝下山的路走去。他邊走邊哼著小曲兒,感覺十分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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