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五記

五、媽媽走了

我是十一月二十四號從國外回來，二十七號帶媽媽去門診，醫生說，住個院吧。當天我就跟媽媽一起住進病房。

        當時媽媽顯得很疲倦，但是神智還很清楚，在我們的幫忙之下，還能起來上廁所，但是她逐日衰弱的速度非常驚人，常常顯示出不舒服的表情。由於她已經不太能講話，我只能猜她的意思，往往猜了幾次才猜對，媽媽會罵我「笨！」，其實這個時候我心裡反而是快樂的，因為媽媽還有力氣罵我笨。

到了十二月六號，我飛回美國處理事情，越想越不安心，於是和太太商量，把家裡大小事都拖付給她，十三號又趕忙飛回台灣。這個時候原本採用的兩種免疫療法藥劑都已然沒有顯著療效，於是在化療之外又排了放療，但就在做放療的前一天，醫生評估媽媽的身體已經很虛弱，做放療恐怕吃不消，決定喊停。這時候真應驗了一句成語：群醫束手。我不死心，問醫生說免疫療法就這兩種嗎？他說美國FDA核可的有五種，我們國家只核可了其中兩種，還有一種在做臨床實驗。他說我們醫院裡沒有賣，但是家屬可以到外頭購買，醫院可以施打，一劑台幣十六萬。

        這個時候，救命是唯一的選擇，多少錢都不管了，馬上買馬上用，幾個小時過去，媽媽眼睛睜開，微微可以發出聲音，當時我簡直是欣喜若狂！

        但是，我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很久，媽媽又逐漸開始沒有了反應，甚至連下床上廁所都不行了。護理師看看我的記錄（病人的尿量和時間都要記錄），摸摸她鼓脹的下腹，建議給媽媽用導尿管。

        漸漸的，媽媽好像酣睡一樣，對我的呼喚不再有反應，護士要我注意血氧量，只要血氧在95以上，就是安全的。

        一直到十二月二十九號的夜裡，大約凌晨兩點，我忽然聽到媽媽的呼吸沈重，而且有水聲。我趕忙爬起來，拿起容器要媽媽把痰吐掉。這件事情我已經做過N次，媽媽每回做都異常吃力，但是這一次，媽媽把頭歪過去，很努力的吐了一口，就沒了氣力。我趕忙到護理站報告，一位護理師來了，發現血氧掉到95，建議馬上抽痰，並且戴上氧氣罩。她的解釋是媽媽的呼吸功能已經不太好，口水卡在氣管吐不掉，氣更吸不進來，因此血氧下降。果然抽完痰，戴上氧氣罩之後，水聲小了，血氧也慢慢爬到九七九八。我略略安心，整理一下自己，又趴回鋼骨沙發床上，不到一個小時，媽媽的呼吸又沈重起來，於是再找護理師，再抽痰，如是者三。

        十二月三十日早上，醫生來巡房，看看媽媽，然後把我拉到病房外面，小聲的跟我說：可能就這幾天了，要我有心理準備。我點點頭，疲倦的回到床邊，看看鐘，七點五十分。

        我看著媽媽，忽然發現她的頸部跳動越來越慢，原本我一直注意她的胸部起伏，就像影片慢動作一樣，慢慢停了下來，我驚覺什麼事情發生了，馬上衝到護理站，語無倫次的要人來幫忙。

        先是兩個護理師，然後馬上又進來兩個，手上拿著許多我不知名的東西，擠在狹小的空間裡，似乎在做什麼。我當然不懂，但是我猜得到，這叫「搶救」。我連忙問：怎麼樣？怎麼樣？

        一個護理師回頭，用那我一生絕對沒有辦法忘記的目光看著我，跟我說：「已經量不到血壓了。」

        我看著那一直線，看著那逐漸掉下去的血氧數字，四肢冰涼，腦袋一片空白，我只知道：媽媽走了。我抬頭再看看鐘，八點零三分。

        後來的事情，護送遺體，念經超度，收拾東西，到醫院結帳，都是一片木然之下進行的。說實話，就是人家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唯一有意識的，就是在離開病房的時候，我和護理站的護理師們鞠躬道謝，他們很客氣的還禮，而我在他們眼中，又看到了那種我沒有辦法用言語文字形容的目光。

其實後來的幾天，我有點驚訝。我知道我生命中失去了什麼，但是我並沒有特別難過，或許媽媽臥病一年，身體日衰，這個結果其實是可以預期的。生命有開始，必有結束；已經走了的人離開，但是活著的人還是得應付生活。料理完後事，我又飛回美國，日子似乎跟往常一樣沒什麼變化。一直到有一天，我飯後吃一個凍柿子，忽然憶起，媽媽最後的幾個月，幾乎沒有辦法吃東西，最後一次，就是吃一口甜柿，而且還說，好好吃。然而不到十分鐘，她就嘔吐吐掉了。

我忽然感到好難過。媽媽走了。

田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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