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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廿一章「德‧聖維伯爵狼狽失措」
2009/01/21 12:03:54瀏覽1525|回應0|推薦8

第廿一章:德‧聖維伯爵狼狽失措


  丹尼耶村「黑牛小棧」的店東和店老板娘,打出娘胎都沒見識過這等貴人駕臨他們卑微的小客店。老板娘急急差遣店裏打雜的伙計出門,火速跑到鄰家杜奴娃太太處求援,杜奴娃太太聞訊,即刻攜同她女兒過來幫趁。她聽到下榻的貴客竟是一位英國公爵暨其隨從,眼睛驚異地瞪得像銅鈴般大小,而瞧見公爵大人緩步下樓,一襲銀絲滾邊淡紫外掛和銀背心,搭配紫水晶指環與紫水晶鑲鑽蕾絲頸巾,她更是張目結舌,呆立著合不攏嘴。
  公爵大人逕自邁入小偏廂,命人將文具取來。店東哈著腰遞過一只墨汁角瓶,還問大人是否想點些酒類潤潤喉。公爵大人隨意要了一瓶卡納利和三只酒杯,坐下來寫信給他的遠親費爾德太太。

堂妹粧次:
  三日前,吾見堂妹微恙,為里昂妮憂心,如今里昂妮已安然與兄團聚,妹聞訊料應不藥而癒。兄冒昧勞煩堂妹芳駕,火速來法與吾等會合。敝价加頌攜信而來,將護送堂妹,以保旅途無虞。請整裝期在法國久留,吾一俟汝至,將啟程轉赴巴黎。汝應欣然得知,吾之被監護人刻今毫髮未損,魯伯爵爺亦與吾暫留此村,共品田園之美。
                              最忠實、虔敬的僕人亞旺

  公爵大人龍飛鳳舞,揮毫而就,署上爵銜落款,一抹微笑仍留駐唇際。偏廂門於此時開啟,里昂妮曼然而入,一襲輕軟細棉白衫,腰間繫結藍綢帶,鬈髮間穿梭著一條同色調的藍髮結。
  「老爺,芬妮郡主是不是很好心,送給我這麼美麗的一件衣裳?我看來挺體面的,您說是不是?」
  公爵舉起單眼鏡。
  「孩子,體面得緊,芬妮郡主的眼光無懈可擊。」他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個扁平天鵝絨盒子。「區區薄禮,聊表寸心,願蒙妳青睞,娃娃。」
  里昂妮蹦蹦跳跳地躍至他面前。
  「又有一樣禮物,老爺?我想,您待我太好了!究竟是件什麼好物事?」
  公爵大人開啟盒子,里昂妮的嘴唇形成一個無聲的圓「O」。
  「老──爺!」
  公爵將一串晶圓珍珠自天鵝絨墊取出,為她戴上,在頸後扣好飾釦。
  「噢,老爺,謝謝您!」她驚喘道,長珠串自指縫流瀉而過。「好晶瑩的珠子!我喜歡,噢,很多、很多的喜歡!您要我向您好好行個萬福,還是只讓我吻您的手就行了?」
  公爵大人微微一笑。
  「妳毋須做任何事,娃娃。」
  「那麼,我兩個都做,」里昂妮道,小手一揮,裙幅如羽扇般展開,一隻小小足尖自荷葉裙裾輕巧地窺覷而出,盈盈拜將下去,給公爵行了一個最深的萬福。禮畢,她又吻了公爵的手,隨後起身,亭亭而立定。最後,她沒忘了細細審視一遍公爵大人的一身行頭。
  「您這套衣裳看來很順眼,我想,」她道。
  亞旺欠身一禮。
  「我喜歡它,」里昂妮道。「老爺,有您在這裏,我現在覺得很勇敢了。那個豬人找上咱們的時候,您要怎麼處置他?」
  「親愛的,我將有幸為你二人見禮,讓他一睹我被監護人的風采,」亞旺答道。「妳給他行個妳最倨傲的宮禮,這是咱們同他玩的一個小把戲。」
  「哦?可是我不想向他行禮,我只想要他得到報應。」
  「相信我──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孩子,妳須謹記在心,迄今,妳與咱們這位好朋友尚未謀面。」
  「哦?──呸!這是什麼意思?」她質問道。「我當然見過他許多次面了,而且他也識得我!」
  「請姑且運用一點想像力,」公爵大人喟然道。「咱們如此可敬可愛的伯爵,綁走的乃是我的侍僮──男裝的里昂。眼前的妳呢,與里昂又有何相干?妳不過是我的被監護人德‧邦納小姐罷了。」
  「噢!」里昂妮半信半疑地道。「那麼,我就該對他很客氣了?」
  「不但彬彬有禮,並且高不可攀,孩子。並且記住,孩子,咱們來丹尼耶這個小村,是為了避靜,是為了鄉間的新鮮空氣。咱們對綁架、麻藥、或甚至-呃-『豬人』等事都一概不知。妳想,妳可能和我合演這齣雙簧,給他來一個撲朔迷離,教他摸不清咱們的底牌?」
  「當然可以,老爺!您想,他也會學咱們的樣兒,也來個裝傻不知?」
  「孩子,我有理由相信他會依樣畫葫蘆一番。」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老爺?」
  「因為,孩子,他懷疑我探得他的秘密,由於這個秘密關係重大,倘或東窗事發,必導致他身敗名裂,所以他不能露出一點馬腳或口風,予我可乘之機。妳瞧,這就好比倆個人在比劍餵招一般,刀來劍往,有實有虛,我對每一招都瞧得明明白白,而他卻如霧裏看花,只能胡亂揣測。」
  「嗯,我明白了!」她道。「他發現您居然在這裏,會大吃一驚的,對不對?」
  「我相信如此,」公爵大人同意道。他步向餐桌,倒好兩杯卡納利酒,將一杯遞給里昂妮。「親愛的,這杯,我祝妳安然脫險。」
  「噢,謝謝您,老爺!那我應該敬您什麼?」她將頭歪向一邊。「唉,我就祝我有這麼一位親愛的好老爺!」
  「說得好,」公爵道。「加頌?你來得正是時候!你現在動身回亞旺去。加頌,即刻啟程。」
  加頌的臉都綠了。
  「沒問題,老爺,我即刻就走。」
  「將這封信交至我堂妹手上,她會隨你返回法國。」
  加頌聞言,很明顯地復精神大振。
  「其次,你到梅瑞瓦爵爺府第,將魯伯爵爺的衣物取來。你可明白?」
  「魯伯爵爺留在那兒的所有衣物,老爺?」加頌問道,額頭泌出冷汗。
  「所有衣物,如果爵爺的親侍〔註一〕還耽在那兒,將他也帶來。我幾乎忘卻里昂妮小姐的女侍,你命她將小姐的行裝打點好,將她──他們倆人──一併帶到我這裏來。」
  加頌猛眨著眼。
  「是,老爺,」他勉力回道。
  「當然,你可搭乘『銀色皇后號』渡海,然後找到那兩人,你負責安排馬車載他們到樸資茅斯。」公爵大人將一只胖鼓鼓的錢袋扔給他。「你先到樸資茅斯,在尚未回亞旺以前,我要你先尋著一匹馬──菊花青毛色。」
  「仁慈的天主!」加頌訥訥道。「一匹菊花青,是,老爺。」
  「那匹菊花青原屬於喀斯比山莊的孟沃先生,於這禮拜一為魯伯爵爺轉賣,我要你將牠贖回來。」另一只錢袋緊跟著上一只飛至加頌手中。「你毋須計較價格,我要你將牲口送回喀斯比山莊,附上魯伯爵爺的問候,並說他──萬分承情,就此謝過。你對這一切尚理會得?」
  「是,老爺,」加頌愁眉苦臉地應道。
  「好,我想,今日是禮拜三,我要你快馬加鞭,最遲在下禮拜一回到這兒來。現在叫米金來見我,你可以下去了。」
  一轉眼工夫,馬伕米金便來至公爵面前。
  「公爵大人喚我?」
  「不錯。我的好人兒,我要你在一個鐘點內動身去巴黎。」
  「是,公爵大人。」
  「我要你告訴咱們可敬的華克,我人已在法國。在你回程裏,將咱們那輛大馬車、較小的旅行馬車、和稍後給魯伯爵爺運載行李的雙輪馬車都帶過來。你在盧昂、提恩、和彭圖瓦三站安排好更換的牲口,方便我到達時即刻換馬,毋須耽擱行程。從此地一路回巴黎途中,我只在盧昂的『金雞客棧』過一夜。」
  「遵命,公爵大人。我該告訴那名『金雞客棧』的店東,您要在哪一天到來?」
  「我尚無譜,」公爵道。「但我到臨之際,我要他備妥四間臥房,一間私用包廂,和眾隨從的下處。我希望我已說得夠清楚了?」
  「是,公爵大人。」
  「沒別的了,」亞旺道。
  米金恭身行禮,自行退下。
  「真好,」坐在火邊座椅上的里昂妮評道。「我最歡喜聽您吩咐他們做這個──做那個!我也高興聽到他們只能一個勁兒答應『是,老爺』,然後馬上退下去,拼命給您把事情辦得服服貼貼的。」
  亞旺莞爾一笑。
  「我這輩子只雇過一個膽敢當面回嘴的從人,」他道。
  「哦?」里昂妮抬眼詢道,一付無辜狀。「有誰那麼大膽呀,老爺?」
  「我的一名小侍僮,親愛的,名喚-呃-里昂。」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但雙手卻嫻淑萬分地交疊膝上。
  「唉!我真奇怪他哪來的狗膽,老爺?」
  「妳是個鬼靈精,娃娃。」
  她展顏一笑,紅潮泛頰,隨即點點頭。
  「別得意忘形,我並非在恭維妳,」公爵大人道,也步至壁爐旁坐下。「妳聽好,我已命人遣妳那位隨身女伴來此。」
  「嗯,」她扮了個鬼臉。「可是她要到禮拜一以後才會來,對不對?為什麼咱們要去巴黎?」
  「巴黎與他處無甚差別,」亞旺應道。「妳恢復女身的教育已幾告完訖,如今該是向上流社會露臉曝光的時刻了。」
  「我要出道了,老爺?真的?我想,會很好玩,很有趣!我會不會去『瓦騷』露臉?」
  公爵的雙眉一皺。
  「不,孩子,妳不會去那種場合;瓦騷是一個妳應亟力忘懷的場所。」
  里昂妮自睫毛底下窺覷他。
  「還有-還有『雀娃酒家』?」
  「我竟帶妳去過那等所在?」公爵大人眉際的陰霾加深。
  「當然去過,老爺,只不過您不准我上去,叫我在下頭門房那兒等您。」
  「顯然,我那時尚有一絲人性倖存。妳自然更須忘卻雀娃酒家;不過,我倒想聽聽妳對那種地方的印象。」
  「我沒有什麼印象,老爺,那不是個好地方,我想。」
  「不錯,娃娃,妳道得是。那絕非善處,攜妳同去──我捫心自問,亦非善舉,那不是妳應涉足的世界。」
  「請您告訴我!」里昂妮促道。「我會參加巴黎的舞會?」
  「當然,我的好孩子。」
  「並且您會和我跳舞?」
  「親愛的,妳會忙著應付邀舞的紳士,我毋須湊趣。」
  「如果您不和我跳舞,我就全然不理會他們,」她揚言道。「您會請我跳舞的,老爺,是不是?」
  「或許,」他道。
  「我不喜歡『或許』,」她小嘴一扁道。「答應我!」
  「妳很會磨人,」他抱怨道。「我早過了跳舞的年紀。」
  「好!」里昂妮一揚下頷。「那麼,『我』,就還沒到跳舞的年齡。如何,老爺?」
  「妳這娃娃,」公爵大人板著臉道,「古靈精怪,膽大妄為,我真不知我為何容許妳跋扈至斯。」
  「是,老爺說的是。那麼,您會和我跳舞麼?」
  「簡直無藥可救,」他自語道。「會,娃娃。」
  窗外村道傳來清脆的得得蹄聲,在客店門口戛然打住。
  「老爺-您想,──是不是──他來了?」里昂妮惶然詢道。
  「有可能,親愛的,遊戲要開始了。」
  「我現在不覺得──『那麼』勇敢了,老爺。」
  他起身,語聲至為柔婉。
  「妳若惴慄不安,落荒而逃,不但自傷顏面,亦有辱我所望。別怕,娃娃。」
  「是-是,老爺。」
  店東於此時入內。
  「公爵大人,是醫師來看爵爺的傷勢了。」
  「遺憾之至,」公爵大人道。「我即刻上去。妳留在這兒,孩子,記得我那好友駕臨之時,妳是我的被監護人,以禮待之,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老爺,」她遲疑著道。「可是您會馬上回轉來,是不是?」
  「當然。」只聽得綢緞悉嗦,亞旺已從容踱出室外。里昂妮暫且寬坐於原處,低首盯視自己的足尖。透過頭頂的天花板,她能辨識出魯伯房內的腳步聲響和模糊語聲。她尋思道,公爵委實還在她左近,心裏稍覺穩當一些。不過,沒多時,她又再聽到圓石街道響起得得蹄聲,柔嫩的面頰頓時又失去幾許血色。
  「這一回,果真是那個豬人來了,」她忖道。「老爺還沒回到我身邊──他可能是要我獨自和這壞蛋周旋周旋,先自己起個頭,玩一點點他說的那個遊戲──我想。好吧,里昂妮,妳先挺直腰桿兒!」
  她身在偏廂,能清晰聽到外頭德‧聖維提高嗓子喝斥店家,隨之是一串急促沈重的橐橐靴響,廂門被嘩地一聲推開,他高大的身形峙立於門檻,馬靴粘滿厚厚一層泥塊,連外氅也濺上斑斑泥漿,手裏攥著一條馬鞭和手套,領巾和頭髮凌亂不堪,儀容狼狽已極。里昂妮昂然凝視來客,將芬妮郡主那雍容傲岸的氣勢模倣得極為神似。霎時之際,伯爵好像沒能認出她來,但一轉神,他復大步咄咄逼前,面色鐵青。
  「妳以為妳能騙得過我,妳這位侍僮小姐?我沒那麼容易中計,我不曉得妳從哪兒弄來妳這身行頭,可是對我是白費心機!」
  里昂妮嬝嬝而起,仰著小臉,目光從頭到腳打量他一遭。
  「先生認錯人了,」她道。「這是座私人包廂。」
  「唱作俱佳,」他獰笑道,「裝腔作勢,區區一隻麻雀,想佯做鳳凰?瞞不了我這雙眼睛!妳這刁鑽丫頭,妳的斗篷在那裏?我沒工夫和妳窮磨菇下去!」
  她力持鎮定,紋絲不動。
  「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但擅闖私人包廂,還胡言亂語,你可知你冒昧失禮已極?」她語聲清脆,故意將一口法文說得字正腔圓,心中禁不住暗自得意。
  伯爵一把攫住她的臂膀,輕輕扳動它。
  「妳的斗篷!我沒這水磨功夫和妳窮折騰,快!否則妳的境況會如何,我不說,料妳也想像得出。」
  此時,任憑里昂妮再鎮靜,也難以維持原先那冷傲矜持的貴冑千金姿態。
  「呸!你放開我的膀子!」她怒叱道。「別拿你那隻髒手碰我!」
  他拖住她,一味往偏廂門口拉扯,一隻手臂像鐵箍一般圈住她的纖腰。
  「得了!妳戲該唱完了,親愛的侍僮姑娘。識相的,就乖乖聽話跟我走,對妳自己也有好處,免得逼我動手傷害到妳。」
  此刻,廂門處,聽得衣綢的細碎悉嗦之聲,伯爵耳中揚起一個輕柔、清冷、高傲的語聲。
  「閣下造次了,請識相,放開本爵之被監護人。」
  伯爵聞聲,如中彈般彈跳而起,霍然轉身,一手握住腰際佩劍。只見亞旺佇立於門檻近內廂之處,一手高執單眼鏡。
  「白日撞邪了!見鬼了!」德‧聖維詛咒道。「是『你』!」
  公爵大人的唇角緩緩泛現一種揉合譏誚與調侃的微笑。
  「世間竟有這等巧事?」他道,音調宛如貓皮般柔滑。「我親愛的好友德‧聖維!」
  德‧聖維猛扯自己的領巾,彷彿它繫得過緊,讓他喘不過氣來。
  「你!」他復道,聲音彷彿自喉嚨壓擠而出。「難道你真的就像你那綽號?即使──在這個地方,也陰魂不散,我竟然也還會見到你?」
  亞旺趨身向前,行進之間,衣裳散發出一種若有似無的香氣,他的另一隻手輕執一條蕾絲手絹兒〔註二〕。
  「確為不期而遇,是不是,伯爵?」他道。「容我引見我的被監護人,德‧邦納小姐。我相信,伯爵旅途勞頓,非有意唐突佳人,小姑娘家應不致擱在心上。」
  伯爵面色紫漲,但迫於情勢,仍忍著氣向里昂妮躬身見禮,而後者亦刷地一聲掀開裙幅,盈盈向他行了一個漂亮的萬福,嘴裏咕噥出一兩句無啥意義的寒暄語。
  「您無疑將她誤認為某人?」公爵大人慇懃溫雅地詢道。「我想,您與她應尚未謀面?」
  「不,我從未見過姑娘。如你所云──我誤以為她是──老夫給妳賠一萬個不是,姑娘。」
  公爵大人挑了一小撮鼻煙末。
  「說也奇怪,咱們常認錯人,」他道。「有些人生就長相極為神似,真箇好沒來由,是不是,伯爵?」
  德‧聖維聞言一震。
  「長相神似…?」
  「您不以為然麼?」公爵大人從衣袋掏出一柄藕合色綢面抽銀骨摺扇,懶懶洋地輕搧著自己。「我心中納悶得緊:咱們的伯爵究竟因何要事,竟駕臨這窮鄉僻壤。」
  「我因事路過此地,公爵大人,但我亦禁不住納悶:大名鼎鼎的亞旺公爵又為何避處此天涯一隅。」
  「人生在世,皆為俗務所役,身不由己,小弟又豈能免俗!」亞旺溫言道。
  「我來此搜尋我在──亞佛港所遺失的──物事!」伯爵狂亂地謅道。
  「真乃曠古罕今的巧事!」亞旺論道。「咱們的緣由竟能不謀而合,因此,我親愛的伯爵,咱們在此相遇,誠屬天大的緣份。」
  德‧聖維咬緊牙關,強忍怒氣。
  「是麼,公爵大人?你說,你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而光顧這家破客棧的?」他勉強乾笑一聲。「委實罕見的巧事!」
  「此等巧事,豈非耐人尋味!不過,與君大相逕庭者,我那物事卻遭宵小所竊──此物我原先-呃-託付他人照管。」
  「果真如此,公爵?」伯爵舔舔嘴唇,覺得口中乾澀無比,顯然一時辭窮,不知如何接腔。
  「我以為,親愛的伯爵,您已然找回所遺失的物事了?」亞旺的語調輕柔溫婉。
  「尚未失而復得,」德‧聖維緩緩吐出這幾個字。
  公爵大人自酒瓶傾倒出第三杯酒,交至他手上,伯爵機械性地接過。
  「在這環節之上,咱們不妨瞧瞧小弟是否能聊助棉薄之力,」公爵大人沈吟道,細啜著卡納利酒。
  德‧聖維幾乎讓口中的酒嗆到。
  「閣下…..?」
  「且容小弟赴湯蹈火,助伯爵尋回失物,」公爵大人續道。「這村落占地不廣,想必搜索起來並非難事。我請問您,您確知它在此處?」
  「是──不──我無法肯定。不過,這等瑣事,我怎敢勞駕公爵費心。」
  「啊,我親愛的伯爵!」公爵大人抗聲道。「瞧瞧您,這等倉卒──」他的目光掃過伯爵那泥污覆面的馬靴──「這等-呃-狼狽,想必是急如星火、干係重大的物事,小弟又怎可袖手旁觀?」
  伯爵似乎亟力斟酌自己的遣辭用字。
  「據我所知,公爵,我那遺失的物事,原是件價值連城的珠寶,但不幸或許略含──瑕疵,故不值公爵降尊紓貴,為本爵勞心費力。」
  「我希望不致如此,」亞旺應道。「您那物事,原來是件珠寶?而我所遭竊者,卻是件兵刃名器。」
  「我祝你有幸失而復得,」德‧聖維道,心知公爵一再撩撥於他,卻仍力持鎮定。
  「是,親愛的伯爵,您所言極是。幸運之神對小弟屢屢青眼有加,眷顧備至,倒教人好生難解。小弟向您保證,小弟將不遺餘力,──您方才不是說它原應價值連城麼?──為您尋回失寶。」
  「你──你不可能尋著它的,」這句話自德‧聖維的齒縫中迸出。
  「您忘了小弟方才提到的幸運之神;親愛的伯爵,我一向篤信我的好運道。」
  「我自家財物應難以勾起你的興味,公爵大人。」
  「恰為其反,」公爵大人悠然道,聲調柔媚甜膩。「為您尋回失物,應是小弟的榮幸。」他的目光瞥向里昂妮。他二人唇槍舌劍,一來一往之際,她正倚桌而立,蹙著眉心在旁細聽,面色一片惘然,顯然聽不出話中端倪。「小弟對尋回──失物,其實倒留了幾套──讓咱們這麼說好了──幾套壓箱底的散手。」
  德‧聖維聞言,百脈賁張,臉色登時紫漲,舉起酒杯深吸一口,但那持杯之手竟明顯地顫抖著,亞旺慇懃萬分地凝視他。
  「我親愛的伯爵,難不成您突感不適?」他的目光再度射及德‧聖維的馬靴。「您諒必曾經歷一番長途跋涉,親愛的伯爵,」他道,關切之情溢於言表。「難怪神色委頓如斯。」
  伯爵一口酒汁幾乎噴出,嗆啷一聲重重放下酒杯。
  「恕我失態,如你所云,我──仍稍感不適。過去這三天,遭疾患纏身,曾至臥床不起,足不出室的地步。」
  「這更教人咄咄稱奇了,」公爵大人詫道。「本爵之幼弟──我料您識得他?不錯,你二人曾碰過面,──此刻正在樓上,也因微恙而臥病在床。我惟恐此地水土不潔,您明察秋毫,或許鑑察到此處有瘴癘為患,抑或魑魅魍魎出沒害人?」
  「沒有!閣下!」德‧聖維怒吼道。
  「沒有?正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無論置身何國何地,惟有自求多福,以免為風寒疾患所乘。」
  「想必魯伯爵爺已有此覺悟,」德‧聖維厲聲道。「我只盼他──他雖貴體違和,仍不致對敝國風土陡生嫌憎之心。」
  「恰為其反,」公爵大人溫言道。「他仍興致勃勃,迫不及待想以抱病之軀去巴黎冶遊一番。咱們兄弟二人,親愛的伯爵,同出一轍,均對那帖老藥方『以毒攻毒』深信不疑。」
  德‧聖維的額頭青筋暴露。
  「誠然?只盼爵爺別輕率從事,自嚐苦果。」
  「您勿為他擔閒心,親愛的伯爵。他幼失怙恃──如您所知,凡事總有我這兄長迴護,本爵生性復極為沈穩,而眾人亦如此視我。但您──啊,情況則大不相同!請務必萬事留意,珍重貴體,伯爵。容我懇求您暫止你的──搜尋,至少稍待您氣色如常後再議。」
  德‧聖維攥緊了拳頭。
  「多謝關照,承情了,然而賤體安泰與否,實不敢勞公爵煩心。」
  「您此言差矣,親愛的伯爵。小弟素以您的-呃-安泰為己務,刻刻懸心,不敢稍止。」
  「我自信尚足應付,定可不日而癒,公爵。托天之幸,我目前能如此斷言:我縱然仍感不適,但病情實已微乎其微。」
  「即或如此,親愛的伯爵,咱們行事總該謹慎點,是不是?稍有輕忽,誰知道何時何地變起俄頃,芝麻小事竟爾演成滔天巨禍。我曾見人不重養生,先僅感染風寒而已,爾後侵及肺臟,精壯之年即撒手人寰。」他神色歡愉地對伯爵露齒一笑,伯爵像被毒蟲叮了般自椅中一躍而起,整張椅子倒坍了個仰面八叉。
  「該死的,你沒證據!」他暴喝道。
  公爵大人雙眉一軒,目中儘是譏嘲之色。
  「我向您保證,伯爵,我確實聞悉發生過這回事。」
  德‧聖維深吸一口氣,極力自持鎮定。
  「它不會發生──到我身上,我相信,」他嘶聲道。
  「啊喲,咱們都但願如此,」公爵頷首道。「我相信,萬事皆有定數,命數未盡,應無──暴斃──之虞。」
  伯爵伸手抓起馬鞭,雙手狠狠拗著鞭節。
  「在下冒昧,公爵,已在此耗磨不少時間,如今先行告退。姑娘,妳的僕人,告辭了!」他恨恨吐出這幾句話,一把攫起手套,霍然轉身邁向房門。
  「您僅逗留如此光景?」公爵大人婉惜道。「我期盼在巴黎重逢,屆時將向您那高貴的夫人引見我這名被監護人。」
  德‧聖維猛力掀開門,似乎和門把有深仇大恨一般,他回頭獰視公爵。
  「你一步一步,計劃得很妥貼呀,公爵,但願智者千慮,未有一失。」
  「誠然,」亞旺欠身道。「為何有失?」
  「無論再縝密,間或有──有瑕疵可尋,人總有百密一疏之時,」德‧聖維叱道。
  「小弟如今一頭霧水了,」公爵大人道。「咱們談的是您的失寶,還是本爵的行程──抑或二者兼俱?親愛的伯爵,我應先將話說在前頭,我對各色珠寶玉石,頗富鑑別的慧眼。」
  「是麼,公爵?」德‧聖維的面色復轉為赭紅。「公爵大人,人有時自以為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但其實皆在捕風捉影,自拉自唱罷了。凡事皆是如此──未到終局,未見真章。」
  「說得好,」公爵道。「說到此,倒令我想起尚未向您那位翩翩令郎公子致意。他可安好?」
  伯爵如野獸般露齒。
  「他一切均安,公爵大人,我絲毫不為他操心。你二位的僕人!」門砰地一聲闔上。
  「如此可親可愛的伯爵!」亞旺自語道。
  「老爺,您壓根兒沒教訓他嘛!」里昂妮嚷道。「我以為您會給他點顏色看看!」
  「孩子,終有一日,他會嚐到我的教訓,」亞旺應道,扔下手中摺扇。他的聲調已不似與德‧聖維談話時一般柔婉,在里昂妮耳中顯得十分森冷。「到那時節,我下手決不容情。」
  里昂妮凝眸仰視他,目光充滿敬畏和傾慕。
  「您現在生氣的模樣好嚇人,老爺!」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他舉步向她走去,伸手握住她的下頜,深深注視她的眼睛。那雙大眼睛滿盈笑意,信任地回視著他。他突然鬆開手。
  「我這怒氣,其來有自。孩子,妳今日所見,乃是名十惡不赦之人。」
  「嗯,是個豬人,」她點頭道。「您不會再讓他把我捉走,是不是,老爺?」
  「不錯,娃娃。我以我的聲譽起誓,妳絕不會再落入他的魔掌之中。」
  她眉心皺起,凝視著他。
  「您好像變了,老爺,我想。您該不是在生我的氣吧?」
  那抹冷厲離開他的唇角,然後,他對她展顏微笑。
  「那是不可能的事,親愛的。咱們現在上樓去,想法子給魯伯解解悶兒。」


第廿一章譯註

〔註一〕 爵爺的親侍  此處指魯伯的親侍;亞旺公爵亦有親侍,即法人加頌。上流社會紳士均有親侍打點其生活起居,見第四章譯註一。
〔註二〕 蕾絲手絹兒  該時代習尚若此,像紳士會貼面貼兒,手持單眼鏡,或攥著蕾絲手絹兒,或謂之矯揉作態,或謂之倜儻風流,端看當事人之格調、或論者以何種角度觀之。試想日本古代廷臣敷粉剃眉,中國昔時文人扇不離手,明清女子裹小腳,俱屬一時之風月也。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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