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份的日式房子

　　數月前，陪同一位蔡姓同學尋找她出生的日式房子，這一帶早已面目全非，絲毫找不到任何遺跡；不過對我而言，卻是印象深刻的場址，也看過它物換星移的過程。

　　我這位同學的出生地，原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宿舍，整整齊齊七、八戶連棟一起。童年時，跟隨母親到山裡「檢柴」，回程都會經過這裡，由於距家不遠，所以選擇於此作最後一次休息，正好有朋友住在這裡，看到我們母子氣喘吁吁，便倒水給我們喝。我們所以選在此地歇腳，不是因為有人倒水，而是這裡榕樹茂密，正好坐在樹蔭下納涼，順便欣賞日式房子的清幽與整潔。

　　聽母親說，這裡原有三排日式房子，當時只剩最上面的一排。民國五十年代，所剩的最後一排，也不堪颱風吹襲，而成了斷垣殘壁，以致雜草叢生。約莫民國60年，據說前台灣省建設廳廳長林永樑，在此蓋了一棟兩層樓的別墅。那是九份最蕭條的年代，居然有人蓋別墅，好奇心使然，我們沿著外牆，偷窺裡面的動靜，只見大門深鎖，看不出所以然來。曾幾何時，這裡成了民宿，名曰「馬克村莊」，終於可以假借住宿理由，一窺究竟了。

　　日據時代，住在九份的日本人，極少與本島人為鄰（註一），他們大多住在汽車路及豎崎路附近，加上「台陽株式會社（公司）」位於汽車路下方，所以該公司的日式宿舍多集中在這一帶。我在汽車路的住家，原先也是兩排日式房子，據說是日籍國校校長的住處，我懂事時，這裡已成了菜園，後來我們在這裡蓋房子，但仍可看到當年用石頭砌成的檔土牆。小學時，與我同班同學的父親，許多是台陽公司的員工，因此藉找同學機會可以接觸到日式宿舍，這種房子對我而言，印象既深刻，又帶有若干憧憬。聽說九份最漂亮的日式房子，是台陽公司對面的招待所（註二），我始終無緣登堂入室，殊屬可惜。

　　家叔早年到日本求學，光復後第二年返台，服務於台陽公司，與嬸嬸結婚後，住在派出所左上方一棟雙併的日式房子。童年時，到叔叔家去，一進門就看到一個小庭園；入玄關後，有一個「ㄈ」字型的木板走廊，裡面則用紙門隔成內、外兩部分，一為寢室、一為客廳，都是用榻榻米舖成，走廊盡頭為廚房，屋後有一塊空地，旁邊就是廁所。我最喜歡赤腳在走廊奔跑，也喜歡在榻榻米上翻滾；最讓我驚奇的是，屋內居然還有廁所！這對住在礦工房屋的人而言，簡直不可思議（註三）！該日式房子毀壞後，原址作為台電公司的營業處，現在作為「九份遊客中心」。

　　日式房子雖然整潔、清幽，但因木造覆蓋瓦片，再以年久失修，便禁不起颱風吹襲。民國五十年代中期，九份再也見不到這種房子了，雖然台灣各地不乏日式房子，但類似九份、金瓜石依山建築者，也僅能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數年前，前往日本中部木曾山滑雪，途中經過「妻籠」（註四），特別參觀江戶時代所遺留下來的聚落。當我見到一排依山建築的日式房子時，幾乎被那場景所震懾，心裡直喊：「這不是我小時候所看的九份嗎？」當時，眼前的景象與記憶深處突然結合在一起，足足相距40年之久，其中的感觸，絕非筆墨所能形容。

註一：日據時代，有一位日本人「大木下」先生，與本島人混居一起，在基山街與豎崎路交叉路口，開一家雜貨文具店。光復後，續由江添發先生經營，但許多九份前輩仍然習慣稱那家店為「大木下」。江添發先生的兒子與我小學同班，偶而會去他家看「諸葛四郎」漫畫，當時室內仍留有日本房子的式樣，現已改建樓房。

註二：聽長輩說，日本第18任總督長谷川清曾來九份巡視，就曾暫歇於台陽公司招待所。該招待所也在十多年前被颱風吹毀，現在僅留斷垣殘壁，殊屬可惜。

註三：礦工簡易住家都未設廁所，小孩大便，就在地面上舖一層煤炭灰，隨後連同糞便，一起鏟入花圃當肥料；大人則到公共廁所上大號，或在家裡置「糞桶」，每天清晨到公共廁所傾倒。日據時代，九份基山街共有三個公共廁所，一個在街頭「九番町茶坊」對面，現已改為「手機店」；一在「阿婆芋圓」對面的市場內，另一在大竿林，兩間都已改為現代式的廁所。

註四：妻籠位在日本長野縣，四周都是一千公尺以上的山脈，是江戶時代京都到東京的必經之地，往來商旅都會暫宿在這裡，因此形成一個可供歇泊的小村落。自鐵、公路交通開闢後，妻籠便日漸沈寂，後來在專家學者及居民的努力下，得到政府補助，變成日本傳統聚落保存的先驅，也掀起了日本各地保留傳統聚落的風潮。

日本妻籠一景－這是妻籠街上一景，好像童年時的九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