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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02 14:14:06瀏覽31390|回應8|推薦34 | |
2013年一個德國的團隊公佈了Neanderthal的全基因解碼,這不但是古人類學的重大突破,同樣的基因分析技術也可以被應用在上古史的研究上。以往基於器材(即石器和陶器)以及語言的間接推論,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基因分析卻能精確地描述不同智人族群的流動、擴散和融合。很快地,學術界獲得了對全新世(Holocene Epoch)人類發展文明過程的全面瞭解。這些精彩的細節,卻還沒有廣為人知,我在這裏做個簡單的介紹。 原本我想要把社會發展和血緣傳播分成兩篇文章來討論,但是這兩者之間有些交互作用,考慮之後,覺得還是合為一文必須易懂。不過如此一來,受篇幅所限,取材必須更爲精簡;尤其是比兩河流域稍晚出現的另外三個上古文明(亦即尼羅河文明、印度河文明和黃河/長江文明),本文會完全忽略。請有興趣的讀者,自行深入搜索更多的細節。 人類文明的起點,是末次冰期(Last Glacial Period)的結束;這發生在12670 BCE,短短兩百年内,全球氣溫上升了13°C,但並沒有穩定下來,上下跳動了2000年(這段時間叫做Bolling-Allerod)之後,北半球又回落到冰河期的氣候,再過了1000年的冰凍期(叫做Younger Dryas,參見上圖,BP是Before Present的意思;YD的起因可能是北美洲的巨大冰蓋融化釋放大量淡水,阻斷了來自赤道的洋流),在9700 BCE終於進入溫暖而穩定的間冰期(過去兩千年的信史中,有過多次足以摧毀王朝的氣候變化,但是這些溫度波動和冰河期相比,微不足道,幾乎無法從上圖讀出)。這也就是全新世的開始。 全新世的宜人氣候,給智人的生存環境帶來三個主要變化:1)隨著冰河的退縮,游獵族群追逐大型動物從熱帶向北遷移擴散;2)相對穩定的降雨和氣溫使得農業和畜牧業成爲可行的謀生選項;3)海平面持續上升(參見上圖),在此後的5000年期間,不斷淹沒海岸綫上的低窪地帶。這裏最重要的是位於Tigris–Euphrates出海口的波斯灣:海水從原本的Gulf of Oman之外(參見下圖),前進淹沒了1300公里的河谷(其後至今的6000多年,因河沙衝積擁塞,又退回250公里)。 到了8300 BCE,農業已經從最早的敘利亞擴散到整個兩河流域,作物是原始的小麥和大麥,牛和羊也被馴化成爲家畜。這時的社會結構只能算是村落,平均一村約有十戶,沿河耕作。年輕一代長成之後,有一個可以留下來,燒掉舊房子,在原地重建,其他的兄弟則必須離開,尋找合適的水邊地點建立新的村落。到6600 BCE,人口壓力迫使移民渡海進入歐洲,然後分爲南北兩路:南路沿地中海向西,北路則循多瑙河而上,5400 BCE他們在萊茵河流域會師,這時他們的喪葬習俗和製陶技術已經有所差異(參見下圖)。在這個過程中,因爲歐洲降雨和氣溫條件遠較中東優越,他們可以離開河畔,逐步侵占游獵部族的生存空間,把後者向西向北擠壓。雖然偶然有共存的例子,但這不是單純的商業交易,就是很少數游獵部族成員成爲村落裏的下層階級,並沒有出現大規模的血緣融合。 同樣在5400 BCE,兩河流域的灌溉技術發展和人口成長促成了人類史上已知的第一個城市,亦即位於當時Euphrates三角洲的Eridu(參見下圖;請注意,如同黃河一樣,Euphrates也經常因積沙而改道,這張圖對應著大約3000 BCE,在5400 BCE時,Eridu才是出海口)。雖然説是“城市”,這裏用的是考古學定義,亦即人口超過150,所以不再可能人人互相認識,必須建立日常規矩和階級差異來維持秩序。事實上Eridu的人口在它存在的2000年歷史中,最多只達到4000左右,社會結構是以神廟裏的祭司為核心。隨後其他的村落也很快也發展為城市;它們之間的距離很近,爬上神廟就可以望見彼此。Toynbee認爲兩河流域下游的資源匱乏,河床之外就是沙漠,環境既非優越、也不是完全無法剋服,剛好迫使居民建立效率更高的大型社會組織(尤其是爲了灌溉),是人類文明在此起源的主因(我認爲還有其他的因素,參見下文)。 到了4000 BCE左右,Eridu的地位已經被後起之秀取代,這個新的霸主是Euphrates河上游60多公里的Uruk,其後的900年史稱Uruk Period。因爲文字還沒有發明,歷史細節非常模糊,只能從廢墟估計Uruk的規模成長到超過Eridu的十倍,而且陶器從奢侈品轉化為批量生產的消費品。如同Eridu,Uruk也是政治和宗教的中心, 3200-3100 BCE似乎是它的全盛時期,也是文字首次出現的時段。考古學家發現了5000多個泥刻板(Cuneiform Tablets),很不幸的,都是從垃圾掩埋場裏發掘出來的,所以年代先後無法完全確定,只知道都早於3100 BCE。 其後八百年,Sumerian城邦此起彼落,做貿易的海港Ur、宗教中心Nippur、軍事强權Lagash等等都曾各領風騷。到了24世紀BCE,Sargon the Great從Kish起兵,征服所有的Sumerian城邦,建立了人類史上第一個帝國,史稱Akkadian Empire。歷史學裏的“帝國”這個詞匯,固然必須尊重古時統治者的選擇,若是他們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自稱爲“Empire”,後世只能照著用,例如Holy Roman Empire;但如果是歷史學家主動放的標簽,就專指包含多個有著不同主要民族/宗教/語言的地域或省份,卻又能維持中央集權(通常依靠軍事手段)的政體。 Sargon的帝國,開創了中央集權的先例,但是“包含不同主要民族”這個條件是怎麽回事呢? Sumer的地盤是整個兩河流域下游的衝積平原,大約有400公里長。但其實這裏又分兩個民族共存,講Sumerian語言的正牌Sumerians在南半,北半的城邦則說的是Akkadian;前者是一個所謂的Language Isolate,亦即沒有任何親屬的孤兒語言,而後者卻是Semite(閃族,源自Levant)語言的一支。 目前未解的考古問題之一,就是Sumerian民族不像是原住民,那麽他們來自何方?我個人偏愛洪水理論,也就是他們原本住在波斯灣裏,因爲海平面上升(5000年1300公里,平均每年260公尺的海岸綫倒退)而避難到後來的地盤;這個假説有三個優點:1)解釋了爲什麽Sumerian沒有親屬語言;2)解釋了爲什麽Sumerian傳統文化中,洪水傳説佔了重要地位(幾乎所有後世的中東民族,包括猶太人在内,都繼承了這個洪水傳説;不過海平面上升同時影響了黑海,所以也可能若干閃族部落在那裏得到大洪水故事的靈感);3)解釋了爲什麽Sumer是全世界最早因爲人口壓力問題而城市化的文明。 不論如何,Sargon的子孫繼承遺志,向北征服了整個兩河流域,軍隊遠達地中海岸。雖然後來Sumer曾經一度死灰復燃,重建所謂的Neo-Sumerian Empire,到2000 BCE,在反復被蠻族蹂躪之後,Sumer終於徹底淹沒在歷史洪流之中。此後的第二Millennium BCE是青銅器帝國的時代了。 有歷史學家認爲,Sumer的衰亡受環境因素影響很大,尤其是兩河起源自北方的Taurus山脈,那裏所含鹽分不低,Sumerian在沙漠中靠灌溉來進行農耕,日照揮發强烈,幾千年下來土地鹽化越來越嚴重。這裏的證據包括Sumerian越到晚期越偏重畝產量較低的大麥(大麥比小麥耐鹽好幾倍),但是仍然饑荒不斷;此外在現今伊拉克河邊沙漠中,還可以在地表看到白色的鹽層。 Sargon建立帝國,固然是歷史上的重要一頁,但我覺得真正驚人的是,在同一個時段,另一個更大規模的軍事征服也在進行之中。 本文稍早有關中東農耕人口向歐洲擴張的示意圖裏面,包括了第七Millennium BCE跨越Caucasus山脈(在黑海和裏海之間)向北的一條次要路綫。到了第三Millennium BCE,他們早已消失無蹤。這時居住在南俄大草原上的,是一群被學者稱爲Yamnaya Culture的游牧民族。他們身材高大,面部輪廓深邃,膚色較淺。在第三Millennium BCE中期,這群游牧部族已經纍積了三個絕對優勢,足以推動一場空前絕後的征服過程。 Yamnaya文化的第一個優勢,是馴化了馬。原本考古學家以爲早1000年的中亞Botai Culture最早馴化馬匹,但是2018年的新基因研究結果(參見https://www.nationalgeographic.com/news/2018/05/horse-domestication-dna-indo-european-science/)發現Botai和Yamnaya的家馬血緣相差很遠,只可能來自兩個獨立的馴化過程。而且所有現代馬匹,都是後者的後裔;Botai文化是一條死巷子。 有了馬匹不久,Yamnaya人又改進了輪子:從圓形的木板,進化出輻條來。他們建造大型的拖車,可以把帳篷和家當全都搭載上去,由牛馬來拉運,從而大幅提高了移居速度。歐亞大陸北方草原(Steppe)上的游牧民族,向來都有最先進的複合反曲弓(Composite Recurve Bow);Yamnaya人製造出雙輪戰車(Chariot),賦予弓箭手前所未有的機動力和戰鬥力。 但是Yamnaya對外征服可能還有另一個助力,也就是是鼠疫。鼠疫在他們居住地區流傳已久,Yamnaya人獲得了若干抵抗力。對他們墓葬的DNA分析,經常發現伴隨的Yersinia pestis(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在2000 BCE左右發生重大突變,致死率急劇升高。後世西班牙人進入南美洲後,印第安人因傳染病死亡而損失的人口比例在某些地區高達98%。Yamnaya戰士所携帶的鼠疫有類似的效應,是很合理的推測。 其後的1000多年,Yamnaya人向東擴張到新疆,向東南侵入伊朗和印度,向西則征服了土耳其和整個歐洲大陸(參見上圖)。大家所熟悉的許多古文化所用的語言,包括梵文、伊朗語、Hittite文、希臘文、拉丁文、Celtic、Proto-Germanic、Proto Slavic,都是Yamnaya語言的演化後代。這整個龐大的語族,叫做Indo-European,所以Yamnaya語就是Proto Indo-European。而Yamnaya人,也有另一個名字,大家可能聽過,亦即雅利安人(Aryan)。 近年所做的基因分析,發現歐洲人的雅利安血統越往西越低:斯拉夫人有50%,日耳曼人(含英國人和北歐人)有40%(所以其實Hitler想要奴化的對象,比他自己更加血統純正),但是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就只有20%左右了。另一個發現,是這些雅利安基因主要來自父系,換句話説,原住民的男性很少存活。再加上語言一般是征服者强加給被征服者,所以雅利安人擴張的過程應該含有很强的暴力成分。 雅利安人主導的歐洲,依托希臘為主要窗口,逐步從閃族引進先進的文化和技術,尤其是文字和冶金。進入鐵器時代之後,歐洲取代了中東,成爲西方文明的核心。2000多年後的航海殖民和工業革命,更賦予他們世界舞臺上的支配性地位。這段歷史所遺留下來的種族偏見和文化自戀,至今仍然是影響人類社會的重要因素。精確瞭解歐洲文明發源的過程,有助於進一步客觀地檢討中外文化體制的差別和對比;我希望這篇文章對讀者有所啓發。 【後註】有讀者用悄悄話問了個問題,我覺得可以供大家參考,複印於下: 問:“王博士您好,很高兴看到您写出了第一篇欧洲史前人类的科普文章,也让我搞清楚了之前的误会,Yamnaya人不是代表R1b的农业人群,而是R1a对应的人群。似乎现在的信息看来R1b是农业得天下,而R1a是以游牧得到了欧洲的半壁江山。关于您文章中我有一些觉得认知不同的地方,当然我不一定是对的啊,在此讨论一下。个人认为R1a人群只能算是欧洲文明的半壁江山,西欧的英法西班牙葡萄牙都是R1b压倒性的存在,意大利也是R1b远多于R1a人群(只是意大利R加起来只占一半勉强,所以不能说R1b压倒性存在)。欧洲大半的历史中其地位极其显著(今天的五眼也是这个人群中的一部分人所主导价值观的延续),所以用Yamnaya人群视为欧洲文明的最大源头个人感觉不太合适。但是放眼整个印欧大陆R1a确实是影响力极大的群体,他们支配或者一度支配了东欧印度波斯中亚以及蒙古草原。 Yamnaya人群是否可以准确对应雅利安人群现在在划分上有些分歧,因为东欧人的R1a和突厥人与印度人中的R1a是两个分支,一种观点也是我先前提到的认为突厥人和印度人还有波斯人中的R1a才代表雅利安人,一种就是您文章里提到的Yamnaya人等于雅利安人等于几乎所有R1a人群。这个人群的定义确实是复杂的事情啊。” 答:“我一般會避免把某一個古文化和特定單倍群聯係到一塊兒。以你討論的R1a和R1b爲例,前者出現在大約22000BP,後者則是18000BP,而它們流行的族群,一直到最近一兩千年才成爲農業民族定居下來。即使算入游牧階段,也只能上溯到5000BP左右,在那之前,他們是游獵部族。也就是5-15人的小家族追逐獵物而生,兄弟長大分家之後,很可能天南地北永不相見。等到新石器時代文化出現,這些單倍群已經有超過一萬年、500個世代的機會來摻和混合,所以像是Yamnaya人如果只有單純的一兩種單倍群,反而是不合理的。 目前的研究結果,是Yamnaya至少包含R1a和R1b的多種Subclade,尤其是R1a1a和R1b1a1a2。我認爲突厥的R1a不一定來自雅利安人。” 這個對話含有不少術語,我再解釋一遍:Y染色體所含基因很少,基本只管性別,所以一般人討論的民族血緣,主要由其他染色體決定。因爲Y和其他染色體的遺傳方式不一樣,所以一個部族可以是血統非常單一,但仍然含有多種單倍群(Haplogroup,指對Y染色體做基因分析後的分類);換句話説,上古部族和特定單倍群之間不一定能挂上等號,最簡單的例子就是R1a在黃種人和白種人之中都很普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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