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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2 13:39:32瀏覽67635|回應35|推薦31 | |
康州西南部雖然有幾個小城市,主要還是典型的美國郊區(Suburb)環境,獨棟住宅佔多數,人口密度不高,埋管拉綫成本大,像我住的社區就沒有天然氣和下水道;再加上越有錢的住民越自私,喜歡打官司阻攔住家鄰近地表公共設施的建設,結果有時只能因陋就簡,由公衆一起買單,例如出名富裕的Greenwich整個鎮手機信號極差就是常年老毛病。 至於電力供應,基本全靠電綫杆,這帶來一個潛在問題:新英格蘭在18和19世紀爲了燒柴火把樹砍光之後,到了19世紀下半開始保護植被(我曾請人砍下院子裏最老的那棵橡樹,數年輪算出它始於1880年代),至今家家院子和路邊空地都長滿了橡樹和楓樹。電力公司因此必須不斷派人修剪靠近電力綫的樹枝,然而每逢强風或大雪,依舊要斷電。還好受影響的社區一次不多,搶修也算及時,例如我自己從來沒有斷電超過兩天的經驗,一年有幾次12小時的停電並不是太嚴重的問題,多數住戶不覺得有必要裝備用發電機。 上周二熱帶風暴Isaias沿著美國東海岸向北進入新英格蘭地區。這雖然不是每年都有的事,卻也不算罕見:我在康州住了20多年,有過五六次類似的經歷。不過以往的災害以水患爲主,不是强降雨帶來驟發洪水(Flash flood),就是臨海社區有被暴潮(Storm surge)淹沒的危險。這次倒有些反常,雨只下了半小時,但是強風持續咆哮,接下來的停電完全在意料之中。一開始我也不以爲意,不能上網或出門(因爲路上必然有許多斷落的電力綫)剛好有時間清理院子裏的斷枝殘葉。 但是一天的等待變成兩天,接著不但打破了斷電的時間記錄,而且鎮上基本沒有任何用戶的電力供應獲得恢復,停電比率停留在94%,連個緊急充電站都無法建立。這時我才驚覺,正如四月裏新冠疫情攻穿了紐約市的醫療系統,一個貌似尋常的熱帶風暴也壓倒了本地電力公司EverSource的搶修能力,他們連續兩天連一個小組都沒辦法派到鎮上來,顯然是必須優先照顧人口密度較高的幾個小城。 到了第三天,州長和參議員來鎮上視察,把EverSource臭駡了一頓,於是終於有了進展,停電72小時後無電力供應比率降低到85%。第四天NWS(National Weather Service,國家氣象局)證實曾經有龍捲風在距我住宅一公里遠處著陸。到了96小時的節點,剛好家裏電力恢復,然後鎮長宣佈停電比率降到48%,所以我還算是中等運氣的。這時冰箱早已發出惡臭,我把魚肉奶之類清理過後,決定出門辦貨。鎮上的商店仍然門戶緊閉,有媒體訪問了一家披薩店的老闆,他說光是冰庫裏的食材就爛掉了5萬美金。還好城裏的電力供應比較穩定,那邊的超市還有東西可賣。 美國在雷根掌權之後,全面推行新自由主義理論,這在實際執行上等同於社會達爾文主義,對權貴富豪階級追求利益和特權的自由做出絕對的放任。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公益性事業(包括Utilities、醫療、教育、鐵路、郵政等等)很自然地不再獲得國家的重視和資助,必須自行設法盈利。收費因此而高速上漲,不但導致整體經濟運作效率下降,而且加劇貧富差距,固化既有階級,這是我已經反復討論過的機制,讀者應該很熟悉了。 不過它還有另一個惡劣的效應,也就是產業如果有長周期、低頻率的挑戰,那麽不管再怎麽嚴重也會被完全忽視。像是大規模流行病或是强力風暴,都是每十年左右出現一次的危害,但是以利潤導向的醫療機構或電力公司,如果CEO敢花十年雇用冗員、預存設備,就等著那一次應用,他早就被董事會一脚踢出大門。因此美國式的自由市場和私有經濟體制,其實隱含著由政府提供的免費保險,遇到危機自然有國家兜底,而且這個保險雖然是由全社會買單,賠付卻只有資本能享用。換句話説,美國經濟學界鼓吹完全私有化,目的在於好天侯賺的錢全歸私營企業老闆,出了問題再由公家拿稅金補貼他們,還能美其名為“保護就業”;今年三月因應新冠疫情的CARES ACT就是典型的例子,總額高達22000億美元,然而老百姓拿到手的只有象徵性的一小部分,大半進了財團的口袋。 瘟疫和風暴還只是個別產業特有的問題,但是21世紀對長期國運至關重要的高科技工業,剛好也普遍並持續地必須面對長周期、低頻率的嚴重挑戰;這裏我指的是新技術世代的開發。在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的指導下,企業以中短期利潤為最高指導原則,那麽最容易達標的手段就是消減不影響短期營收的開支,尤其是不確定性很高的遠程研發計劃。例如麥道很早接受這個哲學,於是在1970年首飛的DC-10之後,根本就不再試圖發展全新的商用客機,其後所謂的新產品,從MD-11到MD-80/90/95,都是老飛機(DC-10和DC-9)的改版。波音在2003年啓動787計劃,同年12月麥道的末代CEO Harry Stonecipher接任總裁,其後也不再有意願研發全新機種。737 Max成爲波音由盛而衰的關鍵節點,正是這個因循苟且態度的後果;詳情參見前文《737 Max必須重新認證》和《波音衰敗之源》。 既然企業的目標轉爲短視近利,那麽在人事上自然也會有與之匹配的變化;換句話説,提拔幹部不再以專業知識和戰略眼光為標準,改爲取決於製造靚麗財務報表的能力。如此一來,能幹事的硬核工程師被排擠,擅長做PowerPoint的MBA掌握實權,得以徹底落實商學院所灌輸的金融財務炒作伎倆。波音的例子詳見前文,GE我也順帶提過,而美國在規模和層次上能和這兩家公司相提並論的實體產業巨頭,只有Intel。很巧的是,Intel也在過去六年一直無法推出新製程,坐看臺積電一連前進了三個世代,被一舉反超失去了全球半導體製造領頭羊的地位。 在2017年去職的前任Intel首席工程師(Principal Engineer,是無管理職權的專業工程師最高級別,但不是只有一位)Francois Pidnoel剛好在一周前公開討論了這件事(參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iKjzeLco6c),他所描述的Intel和波音有不可思議的相似(Uncanny resemblance),例如“The leaders of Intel today are not engineers, they are not people who understand what to design to the market.”“現在Intel的領導階層(對比於2004年退休的Andy Grove)不是工程師,也不懂(芯片)設計”,結果每下愈況,到2016年之後技術決定全屬 “Nonsense” “瞎鬧”。他對近年來霸占Intel高層管理職位的MBA族群,更是批評得體無完膚。 中國自改革開發以來,一直以歐美爲師,沒有警惕到雷根之後的美國已經步上全面腐化的邪路,不但經濟系有不少迷信新自由主義的教授,企業界也充斥著膜拜美國商學院教條的大亨,殊不知純粹的自由市場和私有經濟有著很嚴重的副作用和隱性條件。以往我已經仔細解釋過爲什麽公益性事業,尤其是醫療、法律和教育,絕不適合私有化;今天藉著這次停電的經驗,談談新自由主義的另一個軟肋,亦即任何有重要長周期任務的產業,包括所有的高科技工業,都有賴遠遠超越股價和財務報表的思維、計劃和決斷。雖然這樣的眼光和思維,並非絕對取決於所有權的公私之分,但的確受其影響,有很大的難易之別;所以中國采行公有制和私有制並行,其實是一個合理的折衷,問題只在這兩類企業模式的分界綫該劃在哪裏。我希望今天的討論有助於決策單位未來做出更精確、更高效的選擇。 【後註一】今天(2020年八月14日)加州開始輪流停電(Rolling blackout,參見https://www.sacbee.com/news/local/article244979910.html),下午有24萬戶被斷電,到晚上已經增加到200多萬。這既非是有風暴,也不是器材故障,純粹是夏天天熱,民衆開冷氣,所以電力供不應求,出現了無法彌補的短缺。 之所以發生在加州,是因爲那裏白左猖獗,多年來沒辦法建新的發電廠,導致常年供需失調。電力公司盡可能從外州買電,但如果熱浪涵蓋整個美國西南部,就無法可施。 【後註二】Intel在Q2季度財務報告記者會上做出兩個宣佈(參見https://seekingalpha.com/article/4369923-intel-abdicating-process-leadership)。首先,7納米製程再度延後至2022年底或2023年初;這個製程大致與臺積電的5納米相當,但是臺積電預期在2022年開始量產更新一代的3納米。換句話說,臺積電領先Intel的幅度,已經超出一整個世代。其次,Intel的Chief Engineering Officer(負責所有硬件開發和製造的總師兼總管)Venkata Renduchintala於八月3日正式去職。這位印度裔的主管是在2016年從高通跳槽到Intel的,剛好是正文裏那位首席工程師所描述“瞎鬧”的起點。 【後註三】《大西洋月刊》剛剛發表了一篇調查性報導(Investigative Report,參見https://www.theatlantic.com/politics/archive/2020/08/how-trump-appointees-short-circuited-grid-modernization/615433/),介紹NREL(US National Renewable Energy Laboratory,美國國家可再生能源實驗室,美國能源部的直屬機構之一)在2018年八月公佈的研究結果,認爲將美國東西兩個主要區域電網連結起來,不但可以把年度二氧化碳排放量減低3500萬噸,而且節省整體發電/輸電成本的回報會達到總投資額的2.5倍,消費者每年受惠36億美元。很不幸的,這個報告公開的第一天就引起了能源部高管的嚴重警惕,原因是美國的光伏發電主要在西部,剛好因爲時差可以部分滿足東岸在傍晚的用電高峰,如此一來許多東部的煤電廠自然會被優先淘汰,而這些Trump任命的高管原本不是煤礦產業的游説者,就是Koch Industry的雇員,所以很快地這份研究報告被收回刪除,NREL負責這個項目的主管被迫離職。美國聯邦政府整合國家電網的努力,最早也要到2021年Biden上臺才可能重啓。 【後註四】2021年年初,受全球暖化影響,環北極氣流弱化,無力阻止極寒氣團大步南下,在北美洲產生了一連串的寒流和雪暴。2月中,得州(近年有人建議把Texas改譯為得州,以避免和山東德州產生混肴,我認爲是合理的考慮)氣溫降破冰點,雖然這並非罕見,但此次持續數日,最低溫也格外地低,隨即導致電網崩潰,數百萬人停電多日。得州地處亞熱帶,絕大多數住宅沒有像美國北方溫帶地區的油熱、氣熱、或集中供熱系統,全靠冷氣機反轉充當Heat Pump熱泵,再加上一般建築不在乎絕緣隔熱,保溫效率極低,一旦在寒流中停電,慘不堪言。 至於大寒流如何引發電網全面崩潰,我在這裏簡單介紹一下其細節機制。首先北美(美國和加拿大,不含墨西哥)分東西兩個主要電網,得州卻是例外的獨立供電體系,和東西主電網以及南面的墨西哥共有7個連接點,但並不足以承受大規模的電力進出。我以前解釋過,如果不考慮長途傳輸的電力損失和建設困難,電網越大越好,以便取有餘而補不足,那麽爲什麽得州會建設出自己獨有的獨立電網呢?原因是在1935年,羅斯福給予原本微弱的Federal Power Commission(FPC,後來改名為Federal Energy Regulatory Commission,FERC)一系列新的權力,規範州際電力傳輸的技術標準和計費結構。爲了逃避這些聯邦級的監管,一直是絕對自由主義經濟學派忠實信徒的得州政壇選擇主動和全國性電網做切割,這自行閹割了得州電力系統在危機下的退路。 前面提到得州的冬天一般沒有嚴重的寒流,偶爾飄點雪、降點霜,一兩天就過了,氣溫也不會低到河流、湖泊或大輸水管凍結的程度。如同正文裏所説的,這些電力公司都必須自負盈虧,所以五年、十年才用得上一次的投資和準備自然是經營上不能容許的“浪費”。這次大寒流來襲,不但當地風電所用的電機(Wind Turbine)是沒有防寒能力的廉價版,結果立刻翹了辮子,就是核電站、煤電厰和天然氣電廠,也都沒有對冷卻水管道做過防寒處理,所以一樣必須關機停止供電。其實得州正是美國天然氣的主產地,燃氣電廠都依靠來自當地油氣田的管道輸送燃料,而這些油氣田自己的供水管道也一樣都凍得結結實實,必須停產,就算電廠本身沒出問題,依舊沒有天然氣可燒。 所以這又再一次印證了英美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缺陷:投資這類公共服務到能防備偶然災害的地步,雖然從全民整體的角度來看是最優,從富人的觀點卻非如此,因爲他們可以負擔得起發電機,而且越有錢的越能用上大功率、全功能的機種。所以底層民衆每隔一段時間挨飢受凍,並不值得他們平時多付些電費。然而執政的共和黨州長,卻只在事後把風電拿出來當替罪羔羊(如果他是民主黨,大概就會改用煤電廠),偏偏選民就吃這一套,所以明明是體制缺陷,卻成爲黨派鬥爭的工具説辭。這樣的政治體系,真是全世界的模範嗎?台灣抄襲了所有的缺點,真值得自豪嗎? 【後註五,2022/1/15】對實際工業運作流程不熟悉的讀者(尤其是金融系和經濟系的畢業生)很難完全理解爲什麽資本市場對實體經濟有那麽大的毒性。我在正文中提到要改進Income Statement和Balance Sheet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剋扣長期投資;這會對企業做出全面的腐朽。剛好今天看到一名美國汽車企業的前工程師,撰文批判這個效應反映在底層流水綫的諸般惡劣影響,包括環境、安全、品質、士氣、和技能,值得一讀,參見《I Was an Engineer at a Major Automaker. Here’s the Dark Side of the Jo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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