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同學在海邊的照片，我在中間)

小娉小的時候，爸爸曾經在南部的木工廠工作，小娉爸很壯，善於做粗活，在工廠裡負責車床操作，母親也是工廠裡的女工，有時候，會把家裡年紀最小的三個孩子帶到工廠。工廠在牧場裡面，有一隻很兇的沙皮狗在看門，牠被鎖鍊鎖著，而我們也從未接觸過牠。我們比較喜歡另外一隻黑白花的狗，很偏心。就像之前的工廠，不喜歡愛亂跑的小黃，偏愛乖寶寶小黑，但長大之後回想，到底有什麼讓我們這樣有分別心？也蠻難理解的。

這個不知道該說是牧場還是工廠的地方，大門對面有遼闊的牧草原，在此之間，有台糖小火車的軌道（不許問我幾歲），每天傍晚，牧場的大胖叔都會放牧，ㄧ間一間的羊舍柵欄被打開，羊群就奔向自由的草原，如果小火車一來，我們這些黏人精臭小鬼就會幫忙把軌道上的羊趕走。站在傍晚的陽光底下，看著羊群啃食牧草的模樣，一個小小孩，就有自己理想的生活。

在那裡，我們若不是黏著胖叔叔看他工作，自告奮勇當他的小助理。就是在羊舍之間穿梭，羊舍用木條搭建而成，高高架起，若有『羊小豆』，就從地板木條間隙掉到地上，ㄧ排排的羊舍，像是少數民族在黃土平原蓋屋子，我們就在那裡玩起皇帝與格格的遊戲，把羊舍當成紫禁城，或者是俠女到客棧住宿之類的。但演了好幾集，就是沒一次進屋裡。

我們並沒有一天到晚待在有遮陽的地方，而是在南部艷陽高照之下，到處呼嘯嬉戲，大人也不太約束。

所以，我小時後的生活，就是充滿著羊騷味、飛砂黃土、飄散在風裡的牧草味道。我在別家工廠外挖過蚯蚓，在這裡，就是拿著奶瓶餵羊寶寶的野小孩。

我很喜歡羊群，但是有一次，胖叔叔居然抓著我，還對著牧場裡小孩們心目中最凶惡的一頭羊，要牠來撞我，看我這麼瘦，撞一下會不會骨頭都撞散了？我雖然還不會判斷揚的品種，不知道那是努比亞，但是我知道那頭公羊長得非常兇猛，尤其是努比亞的角特別壯觀，我都知道被撞一下肯定不得了。那時候嚇得大哭，拼命掙扎，結果那隻奴比亞先生從頭到尾都是懶洋洋的看著我，ㄧ動也不動。

老天保佑，牠老大對小鬼沒興趣。

胖叔叔見到我哭了，把我放開，同伴都知道叔叔是嚇我的，但是有一段時間，我很討厭這個胖叔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往後放牧，我還是會去湊熱鬧。

在父母離職之後好多年，小娉放長假中午在家吃飯，我會一邊看著省政信箱之前的節目（再一次聲明不許問我年紀），是農業方面的，有時會有牛羊生寶寶的畫面，我就慢條斯理的咀嚼著母親烹調的美食，很鎮靜的觀看牛寶寶在『大泡泡』的包覆下滑出媽媽的產道，然後小娉媽一瞥電視螢幕，就會說：這麼噁心妳也吃得下飯。

不知怎地，小娉就是不會覺得反胃，只要和農林漁牧相關的一切，都會讓我專注。所以，國中畢業之後，原本要進漁業學校的我，卻因為家裡的反對，重考ㄧ年，我也曾掙扎過是否要放棄自己心中理想，聽話去念文謅謅的科系，差點進入家政科，但最終還是進入了畜牧科，畜產保健科的前身。

然後就延續了好久好久之前那美好的記憶，我又在羊舍裡進出，遇見昔日死對頭奴比亞，在陽光灑落的牧草原，以細瘦的雙臂和同學們一起拿鐮刀幹活去。在牧場與雞舍羊舍，我們穿的是藍色工作服，所以是藍領階級。在實驗教室，我們穿白袍拿血片與酒精，自以為是醫師。

我還記得，我在陽光裡。即使後來因為興趣的轉變，把心力投注在寫作，但是，我仍然坐在陽光底下，看著學校校刊好笑的文章，或者自己動筆寫作。不管未來的方向是什麼，我還是那個把自己曬到黑呼呼的女孩。那時不知誰寄了幼獅文藝給我，我開始注意幼獅所出版的著作，發現了獸醫出身的杜白醫師，穿著白袍寫作，我ㄧ心響往著，可以在牧場裡當詩人。直到後來，我甚至想做個真正的文人，人生於此出現了小轉折，我偏離了原先所規劃的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預備後來的命運變奏呢？還是上天要我知道後悔？畢業之後，我來到台北，成了空大的學生，主修人文學系，念的是詩詞曲賦，家畜病理不再熟悉。為了學費和生活費，莽莽撞撞急慌慌的找了份工作，整天曝曬在太陽底下，去探視同樣北上工作的同學，都笑我比旗農時代黑了許多。而我從未警覺，以為從小到大都在太陽底下跑跑跳跳，與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卻不知道向來與我相親的陽光，會在我身上製造這麼大的麻煩。

於是，我的生活方式變了，照著畢業之後的規劃走，人家都說，剛剛好，文靜的人，待在屋子裡寫寫文章，這也算屬於我的小小成功之處，畢竟成為作家，ㄧ直是我奮鬥這麼多年的目標。

但是啊，每當我翻開昔日在陽光底下憨憨發笑的照片，或者看見別人在陽光底下從事動物保育的電視節目，我又不由得想著，當初黑呼呼的自己。

紀念我曾經擁有過的陽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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