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小的時候，我爸爸常在餐桌上說：「蔥辣嘴，蒜辣心，辣椒辣脖子筋。」我媽撇撇嘴不屑地哼一聲：「怪話一堆！」等我長大成人慢慢才有了悟，父親的口訣其實含有深刻的哲理，我相信他所指的意涵不是食物。我了解，因為我是男人。

　　我相信他說的是女人，這是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的老婆原來與我母親非常神似時才陡然徹悟的。

　　關於我對我爸爸那句銘言的理解，應該從我的初戀說起。她並不是我第一個追求的女人，但的確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那是我大二那年，你應該聽過一句形容大學男生的順口溜：「大一是土狗、大二是獵狗、大三是哈巴狗、大四就成了瘋狗」，我的大二生活的確是裝上了一具嗅覺敏銳的鼻子，在校園裏到處聞聞、四處嗅嗅，目標自然是東南西北而來的大一女生。她是企管系的，應屆畢業的頭髮還半長不短，搭配著她紅撲撲的圓臉、烏絲邊的近視眼鏡、已經有明顯眼鏡架痕的鼻樑、眼鏡底下兩顴上淡紅色的雀斑、和一張薄而紅潤的嘴，成天穿一條牛仔褲說她不敢穿裙子，個頭到我的肩膀，還真是小鳥依人。

　　我們是在美術社認識的，但千萬不要誤會，我壓根兒就不會畫畫，我們那時候都這樣的，社長是我們系上的，「學弟來幫幫忙吧！」，一想，美術社女生多，一夥人就都去了。她可真的會畫，社團辦公室有一本留言簿，我留守時沒事幹就翻翻留言簿尋找女孩子的筆跡，然後注意到有一頁畫著一個小尼姑，捧一束漾著露珠的玫瑰花，和她的影子在大太陽底下行走。這是什麼樣的景觀！下一頁畫那束玫瑰有些萎頓、露珠消失，側面的小尼姑汗水源源從額角湧出，影子卻明顯地濃縮得矮矮胖胖彌勒佛一般，旁邊並寫著一行字：「只有影子能修成正果」。這小尼姑是誰？

　　我當然到處打聽，然後找到了她，並且喊她：「小尼姑！」

　　小尼姑並不拒絕我，我帶她在校園裏晃蕩，專挑那路燈已經被打破的小徑走，省得自己動手。她可以允許我在她的上半身摸索，以我當時的「程度」，這也算差強人意了。

　　我花許多功夫陪伴她，讀書、逛街、看電影、放風箏，彼此佔滿對方的時間和空間，於是我們有無盡的話要說、要說……

　　看著她，我說：「噯，妳頭髮紮起來的側面特別美，變成瓜子臉的弧度……」她馬上打斷我：「那你去找一個真的瓜子臉的女朋友不就結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你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我，我知道你喜歡的是哪一型的。」「哦？我喜歡哪一型的？」「瓜子臉的！」……

　　我說：「妳知道全台北最好的餐廳是哪一家？」「你全台北每一家餐廳都去過了嗎？知道哪一家是『全』台北最好的餐廳？」我說：「這全台北也不過是個形容詞嘛！」何必這麼認真！她立刻指出：「不是形容詞不形容詞的問題，而是你說話就是這麼武斷，只要你喜歡的就是全台北、全台灣、全中國、全世界最好的，那只是你自己的感覺呀！」好的，我認為，最好的餐廳是……

　　她說她聽說某某候選人相當廉潔，我搖搖頭：「誰講的！我聽說的是……」她幾乎是氣極敗壞地說：「你聽到的本來就可能跟我聽到的不一樣，但你怎麼可以一口就否定我所聽到的？」是是是，我怎麼能否定她所聽到的，她說：「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沙豬！」「是是是，我不說話總可以了吧！」

　　吵吵鬧鬧的，我還是喜歡她，喜歡她動不動就氣嘟嘟的樣子，喜歡她那種凡事認真的模樣，我覺得她應該去讀法律系，她的語言邏輯之精密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我這麼告訴她時，她卻憤憤地說都是被我這種人逼的！

　　我愛她，卻還是失去了她。在她大二下、我大三下那年，她跟一個外校的男生交往。攤牌的那一天，她告訴我她不得不選擇他，因為「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我頹然看著她兩顴上可愛的雀斑，極想再把它們捧到我的面前一顆一顆親吻，耳邊她仍哭著說：「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我不要退而求其次！」「什麼退而求其次？」她說了一個美術社學妹的名字，瓜子臉的，「你喜歡的是她，我一直都知道！」

　　失去小尼姑之後我久久不能平復，直到我當完兵一直沒有再認真交過女朋友。認識云朵是在我工作半年多以後，她是我同事的妹妹。我想我一輩子不可能再碰到像云朵這樣溫柔的女人。我也終於懷疑小尼姑說的可能是對的，也許我確實是偏好瓜子臉。云朵是瓜子臉，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微翹的鼻、稍顯蒼白的嘴唇，窈窕的身材站起來到我的眉際，卻從未給我壓迫感。

　　跟云朵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如今想來猶覺得甘美而心疼，有時連看她一眼，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疼痛。我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什麼事情能使她用尖銳些的嗓音說話，我也不知道她對我，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說不，但我到底還是自制，沒有取走她的貞操。

　　她是國中音樂老師，有時周末我坐在她的臥房裏什麼也不想，靜默地聽她在客廳教學生彈琵琶，同時想像她玉蔥般的手在琵琶的四根絃上快速輪指。學生走後她把指甲套剝下來，走進房間告訴我，她剛剛彈琵琶的時候很想我。天知道聽到這話，此情此景，我幾乎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她的聲音更像是柳葉琴，每當我央她為我唱支歌，她便取來吉他，珠圓玉潤地唱著，唱著便不知道在想什麼了，發覺我專注地凝視她時她會笑一下。我覺得我很像是跟一個神話故事裏的女人談著戀愛，距離遙遠，並且氣氛美麗得令我惶恐。

　　我的惶恐並不是空穴來風，比如我帶她出席我們班的同學會，媽的！一票子同學都在偷看她！有一天他們一夥人到我家聚會，奇怪了那些以前不熟的傢伙也跑來了，不是為看云朵難不成是來看我？看看看！我在云朵面前發牢騷，既得意又憂心地：「再看我的女朋友把他們的眼珠子挖出來！」云朵輕輕哼一聲，一臉她早就習以為常的樣子。

　　失去云朵幾乎是沒有前兆的，兩年來我們連我跟小尼姑那樣的拌嘴都不曾有過，她就忽然開始對我汨汨流淚了。她在另一個追求者－－那跟她一樣學音樂的男人與我之間，顯然她的心選擇了那個搞音樂的傢伙！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從極高極高的山頂往下急墜，這是前所未有的痛楚、挫折、恐懼，我不知道我竟會這樣害怕失去一個女人，可是看著她悲傷的眼淚，我只有悄悄隱退，我連看到她一分鐘的愁容都會感到難受。同時我也為她的未來擔心，她的溫柔裏含有一種徹底浪漫的質地，我想愛情對她而言是一個無底的深淵，不過，我已經連替她擔憂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是一個失去心的男人，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過著荒謬的日子，工作得過且過，對吃失去味覺、對美失去視覺、一切的聲音都充耳不聞、在屋內跌跌撞撞亦毫不知疼痛，你如果失去過心就會明白人的知覺是真的會停止運作的。唯有一個部位卻反而精力十足，洗澡時、臨睡前、無聊的時候……我想著云朵的身體自慰，一次一次掏空，慾望卻是如此生生不息，噢！原來我對她的身體有這樣強盛的慾望，那過去包裝在崇高的審美與心靈的追求之中的，竟如海潮一波波襲捲而來，直到我把自己扭乾、榨乾、擠乾，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台北街頭，盲目埋頭地走，然後在一個播放藍調音樂的咖啡屋認識我的太太。

　　咖啡屋是她跟朋友合夥開的，當我去第四次的時候她注意到我，我卻是在去第六次的時候才注意到她，這不重要，此後我們成了別家咖啡屋的常客。

　　有一天我倆到濱海一處沙灘上看海，夕陽斜斜下沉時，我忍不住又想起跟云朵一起看海的日子，等我想起身旁已不是云朵時我慚愧地扭頭看她，而她顯然也沉浸在往日的回憶裏，一段跟我無關的過去。良久，她亦轉頭看我，於是我倆會心地握一握手，是在那一剎那我感覺我和她可以互相包容地攜手走下去。那一晚在一家播放爵士樂的咖啡屋裏我向她求婚。

  　婚後我們並不常吵嘴。只是，當她拿書本甚至檯燈等重物丟我的時候我會用力甩房門來回應她，然後她來踢臥房的門，我立即把門拉開，她險險摔倒撲向我們的雙人床痛哭出聲。我走出這個家，到街上盲目埋頭地走，不敢進任何一家咖啡屋，走到腿痠了我還是會回家。我帶著鑰匙她鎖門也擋不住我，她淚痕凌亂坐在嬰兒車畔搖啊搖，我從背後反抱住她的腰，她狠狠地在我手臂上賣力一咬。

　　大熱天我穿了兩禮拜長袖襯衫，朋友問起，我說辦公室的冷氣真冷啊！

　　我家的冷氣也鎮日開著，為這我老婆跟我老媽已經吵不下十回，我媽說小孩子吹冷氣怎麼得了喲！我老婆說不吹冷氣全身長痱子都快爛掉了！我媽說我兒子從小不也這麼長大的嗎？有缺鼻子少眼睛沒有？我老婆沉默不語，進了房門對我說：「鼻子眼睛是沒少，就是少了心！」

　　我那一歲半的兒子電力沒用完還撐著不睡，我想唱支兒歌哄哄他，唱沒兩句我老婆瞪我一眼：「你那聲音，是我也嚇得睡不著！」我說：「兒子，爸爸教你唸個口訣，蔥辣嘴、蒜辣心、辣椒辣脖子筋！」兒子傻楞楞看著我，我說，別急，蔥辣嘴、蒜辣心、辣椒辣脖子筋，記好了，將來你自會慢慢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