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丹佛回來囉！」「蛤？妳去丹佛？採訪嗎？」今夏出國前，朋友問去哪裡，講丹佛沒多少人知道，我得解釋在美國中西部，科羅拉多州；回國後，一講丹佛，人人都很熟了，或以為是報社派出去採訪槍擊案的。我們跟槍擊案擦身而過，其實沒那麼緊張，短暫出國旅行，誰會去電影院呢？

　這趟旅行目標也不是丹佛，美國中西部有許多奇特地形，丹佛機場是那一帶較具規模的，機位比較容易訂。我們從洛杉磯轉機飛到丹佛，租車，展開十天的旅行。到達時已是15日凌晨，先在鄰近機場的旅館住一晚，那地方叫作奧羅拉（Aurora），當時我們不會知道，六天以後的凌晨，就在這附近的戲院將發生舉世震驚的槍擊案件。

　深夜到達，本來是不太理想的行程安排，我們卻因此不必熬夜便看到了「三星拱月」的天文美景。在台北的話，我們可能會上頂樓架設天文望遠鏡吧，但這裡光害不大，老公的相機功能佳，可望遠；小孩則隨身帶了他的望遠鏡，連亮度較微弱的畢宿五都能清晰看見。三個人靜坐遙望三星圍拱一彎眉月，這是丹佛的第一夜。

我們只睡四個鐘頭，在飯店吃了簡單的早餐便離開丹佛，一路北上到達南達科他州的拉皮德城（Rapid City）。三百哩（約五百公里）路，我一路從頭睡到尾，多虧小孩精力旺盛零時差，陪他爸爸看路，打瞌睡時「錐刺股」、捏大腿，到飯店時已是黃昏。其實已經八點了，但這裡緯度高，太陽九點才下山呢！

　拉皮德，位於窮山惡水的黑色山丘裡，能夠吸引廣大遊客，是因為羅斯摩爾山（Mount Rushmore）上那四位總統的巨大雕像，用我兒子的說法──來看那四顆腦袋的！二○年代南達科他州政府為了發展觀光事業，利用這一帶堅硬的花崗岩地形以及乾燥的氣候，雕刻了對美國歷史影響深遠的四位總統：華盛頓、傑佛遜、羅斯福、林肯的塑像，不過因為經費短絀，只完成頭部。而就在羅斯摩爾山西南方不遠處的另一座花崗岩山丘上，則有一座更巨大的未完成雕像，紀念原住民蘇族（Sioux）英雄瘋馬酋長的騎馬塑像，發起的雕刻家Korczak Ziolkowski已去世，這座進行了六十年的雕塑目前只完成頭部，夢想還待實現。

　看「五個腦袋」揭開旅行的序幕，真是個奇妙的旅程！我們一家對「窮山惡水」總是饒有興致，攝氏五十度以上的死亡谷都在盛夏時領教過了，還有什麼嚇得了我們的呢？黑色山丘兩個知名的天然洞穴：風穴、寶石岩洞，我們得穿上保暖大衣深入地心，探索地底奇觀；往西進入懷俄明州邊界，在平坦草原上則有個憑空拔起867英呎的巨大高塔，被稱為魔鬼塔（Devils’ Tower），甚為雄壯。拉皮德東邊則有個惡地國家公園（Badlands），這是我們千里迢迢到此的一大重點。

　稱為「惡地」，自然是因為地表不毛，類似西部幾個知名峽谷。如眾所熟知的大峽谷，其壯闊大抵是由高處俯瞰，極目遠眺，感受大地之壯麗；而惡地這一片如想像中的火星地表，卻可駕車深入其境，遊走在一座座稜角分明的巨岩、土丘、尖峰之間，那震撼實在猶有過之！

在不毛惡地周邊，我們卻見到知名的北美草原犬鼠（Prairie dogs），俗稱土撥鼠，是一種小型穴棲性齧齒目動物，豔陽下，在土裡鑽進鑽出，非常可愛！我蹲下來拍攝，有一隻竟毫不怕生向我走近，在我面前捧起食物啃齧，直到有其他車輛停下，牠才慌張回奔洞穴。一時叫聲四起，許多犬鼠立在洞口出聲警戒，原來剛停下的那部車上有隻大狗，小動物非常靈敏，立刻警覺。這小動物特別不怕我，老公、小孩玩笑說「媽媽是白雪公主，會吸引動物」！後來在城裡買到一張卡片，背面的介紹說這種犬鼠喜歡在夏日晴空下嬉戲，是一種性情非常頑皮的動物。

離開拉皮德城，我們南下在知名的牛仔城夏延（Sheyenne）停留一夜，第二天花一上午看車站博物館、舊時日老西方博物館等牛仔歷史，便驅車往西取道洛磯山國家公園，夜宿猶他州的默阿布城（Moab）。洛磯山國家公園峰峰相連，我們幾日來被豔陽曬得七葷八素，到這高山上，頓覺涼爽快意，最開心的是，竟見到了有著美麗大角的麋鹿（moose，一稱駝鹿）！幾年前，我們一家去黃石公園，幾乎所有想看的野生動物全見到了，野鹿、野牛不必說，滿坑滿谷，甚至熊媽媽帶著兩隻小熊的一家三口都在路上遇見了，而麋鹿，見到了一隻母的，究竟沒有那對美麗的大角，總覺遺憾。這一回，先是遇上一隻麋鹿媽媽帶著寶寶出來吃東西，已經令我們興奮異常，黃昏離開公園之前，一口氣見到兩隻麋鹿靜靜地吃草，兩隻！都是公的！有著掌狀的大角。小孩簡直樂昏了，連連嘆息：「實在太好運了！」

到默阿布，是為了看聞名已久的拱門國家公園，此處的奇特地形是因為億萬年前這裡一片汪洋，後來地殼變動，鹹海乾涸成沙漠，但大量鹽分仍保留在岩石之中，經年累月隨著風吹雨淋及科羅拉多河水的沖刷，岩石內部鹽分逐漸崩塌，而形成了眾多天然的石拱（Arches），故稱拱門國家公園。除了石拱造形，其他巨石，有隱士，有三姑六婆，有法院大廈，有管風琴……各任想像。拱門西南方，則有峽谷國家公園，又是個奇詭的蠻荒世界。鳥不生蛋的奇景見乏了，於是我們回到租車的起始地：丹佛。沒想到卻是另一個簡直荒謬的旅程。

鑑於之前在夏延市因太晚入宿，竟把我們分配到吸煙區住──依孩子的說法是「進毒氣室」──的經驗，雖已預付費用，我們路途中仍先打電話告知我們將較晚到達，請務必保留訂房，電話中嘈雜不堪，老公幾乎無法跟對方對話，只得匆匆趕路。抵達飯店已十點多了，一進大廳便聽見一樓某廳裡喧天的舞曲，門口兩名手臂刺青的壯漢看守過濾出入者，就像在美國影集裡常出現的夜店場景，我們終於明白剛才電話裡為何如此吵鬧，這家旅舍周末還附帶經營夜店！

長得像茱莉巴摩的貌美年輕櫃員理所當然地告訴我們，因為房間超訂了（overbook），要請我們去鄰近的一家Comfort Inn住住宿。這是什麼情形？老公臉色鐵青問她怎會有這種事，她攤一攤手一副要不要去住隨你們便的表情。這飯店我們訂了三晚，折騰一番，還是決定先去Comfort Inn住一晚，索賠之事，事後再理論吧。

那家Confer Inn廉價些，服務態度卻全然不同，我忍不住抱怨，「他們甚至連一聲抱歉都沒說！」櫃台年輕男士連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他們真是糟透了！而且你們累壞了。」他走進辦公室，拿了兩紙袋東西出來送我，彷彿試圖挽回一點美國人的信譽：「讓我來說抱歉……」我差點哭出來。

回到房間，老公打開筆電收信（還在工作！）。我則癱在床上，紙袋裡的東西滾出來，都是一些試用品，小牙膏、香水、餅乾、口香糖、牙線棒……琳瑯滿目，我跟兒子辦家家酒似地檢視把玩那些小玩意，看著筆電的老公忽然低聲說：「昨天凌晨丹佛發生槍擊案！」我漫不經心說道：「在美國槍擊案很稀奇嗎？」「是在戲院掃射，死了很多人！」啊？我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趕緊打開電視，因為每天早出晚歸，我們這幾天幾乎連想都沒想到看電視，簡直與世隔絕。槍枝，此後每晚打開電視，都在討論是否應管制槍枝的問題，討論得很激動，小孩看一看：「美國的名嘴也不少嘛！」

旅程只剩下兩天三夜，留給丹佛的時間實在不夠，我們一天在城裡走逛，一天到郊外看派克峰（Pikes Peak）和眾神的花園（Garden of the Gods）。

先去城中心參觀知名的藝術博物館、議會大樓。議會大樓有著金碧輝煌的黃金圓頂，館內開放參觀，據說西側階梯上有個一英里海拔（1600公尺）標示，因位處海拔一哩高，丹佛常被稱「一哩高城市」（The Mile-High City），我們找到了那階梯，卻發覺有兩個標示。正困惑著，馬上有熱心老美跑來跟我們說，底下那個才是正確的，那是2003年重新測量的記號。拍照時，小孩遙望議會前廣場說：「全部降半旗耶！」這一說我們才留心，之後一路看到的所有機構，甚至餐廳全部降半旗，氣氛肅然。以前我們甚至不曾留意過美國人連餐廳都要升國旗的。

這是我們此行所經最熱鬧的城市了，小孩想趁機逛唱片行，買他心儀的搖滾唱片。我們問到下城區一家知名唱片行「Twist & Shouts」。逛完，走進旁邊緊鄰的大型書店「Tattered Cover Book Store」，那簡直就是個圖書館！有些角落擺上扶手椅或沙發，擺明歡迎安坐捧讀。

街道上的回收箱很特別，我請老公車開慢一點讓我靠近看個清楚。一列三個大回收箱，第一個寫著「Clothes & Shoes」，第二個寫著「USagain」可能是回收其他可再利用的物品，第三箱最特別，寫著斗大的「BOOKS」！我在想，台灣到處不乏舊衣回收箱，是否也能仿傚設一些「舊書回收箱」呢？

　派克峰海拔4,301公尺（14,110呎），是北美第二高峰。有一首頗能激發美國人愛國心、被視為美國第二國歌的‘America the Beautiful’，歌詞作者Katherine Lee Bates (1859-1929)，昔時便是在派克峰上俯瞰美景得到的靈感。山頂上有個牌子，刻著這首歌詞，我讀著讀著，頭暈起來，不是歌詞寫得太好，而是－－這是個四千多公尺、比玉山還高的山哪！開車繞著公路蜿蜒而上，別說爬山，我們連路都不必走，因此心理上完全沒有準備。小孩活蹦亂跳，不能理解我的虛弱，老公認為吃點東西就沒事，跑去尋找熱食。我跟小孩兩人在海拔標示前合影，回來後小孩把這張照片放上face book，我上去留話：「小孩，媽媽這麼難看的照片，就不必貼出來嚇人了！」作家焦元溥也來留言：「果然有災難後的fu！」

　又是早出晚歸的一天，就要回台北了，丹佛還沒玩夠呢！回到飯店，又見到門口幾位袒著上身，露出整片刺青的壯漢。老公說，「感覺這家飯店很像是黑道開的！」我想起第一夜來到時夜店的喧囂，其實就在那天凌晨，不遠的奧羅拉市才剛發生悲慘的槍擊案，當晚便有人在此狂歡！「我也覺得這家飯店怪怪的。」我附和，不過，老實說，可能是「老大」的要求吧，這家飯店用的櫃台人員，各個都有明星臉，後來見到一名男士，禮貌稍好，長得像《花邊教主》（Gossip Girl）男星Chace Crawford。

　行李收拾完已大半夜，幾乎才睡著，便被警報聲吵醒，老公到外頭看看。警鈴持續大作，小孩也醒了，問我怎麼了？「好像是火警。」我打開門張望，人人都探頭猶豫著要不要逃的樣子。老公跑回來說沒看到什麼，但還是先離開好了。我拎起包包，裡邊有護照、信用卡，緊急時這就夠了吧。小孩也背上他的包包。我們跟著人群走樓梯下去。眾人集中在草坪上，沒見到火光，連煙味也沒聞到。不久，伴著尖銳的聲響，眩目的消防車來了！人人交頭接耳，多半在抱怨：搞什麼！小孩卻從包包裡掏出他的小相機喀嚓喀嚓，嘴裡念道：「這趟來丹佛，不但遇上槍擊案，住進大哥開的旅館，連火災都碰上了！」

　警報聲終於停了，人人流露莫名其妙的表情，這時我才想起來，還穿著睡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