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真是個超級八卦的玩意兒！過去如果有人批評我、讚美我，或者談論某事時「掃到」我，除非他本人當面對我說，否則總得另有人在中間傳話，我才能夠得悉。而我的生活形態，孩子襁褓時，我在家一邊帶他，一邊寫小說，完全與世隔絕；孩子上幼稚園，我出來工作後，一下班便飛奔回家陪小孩，偶然社交也是頻頻看錶，午間急著趕回辦公室，晚間急著趕回家，事情談完便魂不守舍，很難旁及其他，因此是典型消息落後人士。我身邊缺少穿針引線的八卦朋友，因此不太知道別人的事，自己也不易受到訕謗恭維的影響。如今有了臉書，我加入已有一段時日，但仍屬輕型使用者，心血來潮時才上去PO個小文、小照片玩玩，下一篇可能又是數個月後。也不太逛別人的臉書，如果偶然上了臉書，剛好動態牆上誰PO了文章我就瞄一下按個讚，看幾篇，讚個幾篇便打住，不會再往下拉，很對不起朋友，但真沒那習慣。眼睛受不了，時間不夠用。但「臉書」這東西真的很八卦，只要有誰PO文裡提到了我，它便迫不及待來通知我，透過手機、透過email……我的文章有誰來按讚，或者誰把那文章散播──「分享」轉貼了出去，它都馬不停蹄奔相走告；常常收到通知時，我嘆口氣：它可真忙啊！

我小時讀過一篇符兆祥的小說，好像叫作「那個女人的嘴巴歪不歪」，描述一個嘴歪又長舌的女人，男主角某次對老婆批評那個女人嘴巴是歪的，老婆示意他千萬別得罪那女人，不料那女人還是聽到了，夫妻倆從此不得安寧。那女人四處散播他們夫婦的謠言，整得夫妻倆無立足之地，幾近崩潰。小說末了，男主角的老婆幽幽問道：「你說，她的嘴巴歪不歪？」「不歪！一點都不歪！」我記憶裡小說大概是以這樣的對話收尾，那是我少時閱讀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個「八婆」；而小說的主旨：八婆是絕不可得罪的，我要到後來進了社會，才終於能領略其中三昧。

早年村里八婆總有地域性，她／他們得四處串門、打聽，東奔西走，有時還得貢獻自己所知、所學、所有，以取得信任、交換訊息。電話問世後，八婆們輕鬆了些，整天抱著電話，便可發揚傳遞訊息之大任，於是有「煲電話粥」這種鮮活的詞彙出現。但煲電話仍拘囿於其人固定的交往圈，若是長途、甚至越洋，那可所費不貲。再怎麼神通廣大的八婆，怎比得上臉書的無遠弗屆，臉書一問世，所有八婆都該甘拜下風。

而八婆們傳遞是非是有技巧的，總要先顧左右而言他，先講點不相干的，順便探探口風，看這人到底知不知道、了解多少、對此事件抱持的態度，再斟酌情勢釋放訊息以及自己的立場。八婆總是八面玲瓏的，他們雖具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信念，但懂得盱衡全局，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既顯得客觀，又能讓所有相關人物都感到這八婆其實是向著自己的，而願意持續周旋，甚至掏心掏肺。一個八婆的養成，除了天分之外，往往還需要環境。如《紅樓夢》大觀園那樣的環境當然是最理想的溫床。

大觀園裡處處有八卦耳語，而且那些傳遞八卦的不見得是壞女人。比如平兒，平日幫襯鳳姐，心地善良，可也常忍不住八卦一下。好色的賈赦看上伺候賈母的鴛鴦，鴛鴦哪裡肯，這事教平兒知道了，園子裡遇上鴛鴦，便笑說：「新姨娘來了！」明知鴛鴦厭惡賈赦，說這話真是無聊不無聊！兩人嘰哩咕嚕，果然教路過的襲人聽見了。接著平兒、襲人各出餿主意，一個玩笑說就說已經許給了璉二爺，堵上他們的嘴；一個建議不如說是許給了寶玉。這真是佛洛伊德式的玩笑，兩人講的分明是自己的心事！這整段的扯淡，不是八卦是什麼？

而人生的大觀園無處不在，演藝圈的大觀園、文化圈的大觀園、運動界的大觀園、教師界的大觀園……耳語、渲染，最殘忍的結局莫過阮玲玉自殺前遺書裡的四個字：「人言可畏」！遺書不知真偽，但那樣的氛圍是真的。連魯迅都曾寫下〈論人言可畏〉，說：「她（阮玲玉）的自殺，和新聞記者有關，也是真的。」

鄭清文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青椒苗》，首篇〈屋頂上的菜園〉裡可說八卦成災。前有罹患痲瘋的阿成，被強制隔離超過一年後，妻子阿雪卻生了小孩，村人逼問結果，孩子是公公的，「阿公爸」這名詞傳遍全村，公公、媳婦受不了村民恥笑，先掐死幼兒，而後一起上吊自殺了。悲劇三、四十年後，「阿公爸」疑雲再度在這一帶上演，身染梅毒的阿炎，妻子阿霞懷上了孩子，「那不是阿炎的種！」「阿公爸，阿公爸。」親戚、鄰居，結合成一個隱然無形的共謀圈，在阿霞的公公、丈夫相繼死後，猶持續折磨、嘲笑著這對母子。以道德之名施展的鋪天八卦，隱藏的卻是人性裡的慳吝苛刻。

那些「八婆」未必都是女性，男人扮起八婆，有時還能更狠毒。

再說《傲慢與偏見》裡的帥氣軍官威卡先生吧，在舞會中，他東拉西扯、和顏悅色的談吐，讓眾女性神魂顛倒，連伊麗莎白亦未能倖免；隨後不經意講起達西一家，講他年少時如何受老達西先生照顧，老先生遺囑給他一個牧師職位，而老先生死後，年輕的達西先生如何傲慢、如何背棄先人囑託，又如何將他逐出莊園……人、事、物細節都敘述得有根有據，但略去關鍵──他自己放棄牧師職位、他放浪形骸，甚而誘拐達西年幼的妹妹離家出走──直接跳接結果，造成伊麗莎白對達西天大的誤解。這是典型的選擇性爆料手法，今日名嘴都懂。相較之下，臉書這個科技八婆，雖然頻頻四處傳播，興風作浪，至少它是如實表述，不會故弄玄虛，不藏任何暗示，也不逕下結論，它只給你線索，讓你自己去追蹤。

為什麼叫作「八卦」呢？據說這一具有深厚哲學意涵的符號竟成為閒言耳語的代名詞，起因於早年香港色情書刊發行時，會在封面養眼照片上的露點部位貼上八卦圖，類似今日的馬賽克，於是八卦令人聯想娛樂書刊，成為娛樂圈小道消息的代名詞，至今則引申為一切私下的傳播耳語。

「○○○在Facebook上提到你」，email又來報馬仔了！咦，我認識○○○這個人嗎？這人到底說了我什麼啊？

未必人人都是八婆，都喜歡嚼舌根、道長短，但是……還是會在意別人怎麼看自己、說自己吧？！臉書功能設計者，必定充分體認這幽微的人性。臉書真的很八卦！（原載《高鐵月刊》2013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