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今年考高中，這個夏天，走到哪都會被問：「怎麼樣？考得還好嗎？」他考前不久住院一週，尤其被友人關注，怕他情緒受到影響。我們自家人聊天，話題也老繞著「考」字轉，對我來說，真是噩夢重演。

現在的國中基測成績計算，採用量尺分數法，根據考卷「題數」、全體受測驗者的「平均答對題數」，以及考試結果統計而出的「標準差」作為評分標準。這種計算方式似乎只考細心不考鑑別度，難以相信當初是怎麼通過採用的。以數學而言，以往題有難易，不同題型所占分數往往不同，現在完全不管難易，複雜的難題與簡單的題目完全等值，細心比程度更重要。孩子們一考完對答案，習慣的比較方式是：錯了幾題，而不是得了多少分。我跟同齡朋友聊起這個現象，嘆口氣：「小孩竟然問我當年一共錯幾題？我可是錯了不少！」詩人李進文笑說：「我們的人生都錯了不少！」

我的國中時期還算用功，高中聯考卻沒考好，念了第三志願。高中時期很不用功，整天只讀小說，實在不好意思在孩子面前說，但對話中卻不免露餡。陪考時，考場外一堆補習班分發考前題庫，孩子叫我不要拿，說拿那些沒有用的東西，不環保。我說：「你確定不參考參考嗎？我考大學的時候，讀我爸幫我拿來的補習班考前猜題，還摟到了兩三題耶！」「臨考前還能隨便摟到兩三題？可見你之前都沒念嘛！」我只得閉嘴。

毫無父母的尊嚴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有回我到某高中為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的贈獎典禮致詞，演講完，校長衝上前問我是不是某某某，他竟是我的國中物理老師！我不無得意對先生、孩子說：「那麼多年不見，如果是國文老師認出我不稀奇，但是是物理老師耶！」言下之意，若不是我極有特色讓師長印象深刻，便是保養得宜，童顏依稀未改，正等待被他們好好奉承一番，不料小孩搖搖頭：「一定是因為物理實在是太爛了！」

我的物理真有那麼爛嗎？曾在臉書上寫過一件小事，關於水餃的阿基米德原理：

　　在廚房切芒果，隱約聽到父子的對話。小孩向老爸問物理，關於水餃煮了之後為什麼會浮起來的道理。

　　「因為浮力……等於重量……空氣熱脹冷縮……」

　　「水餃裡有空氣？」

　　「水餃裡當然有空氣……」

　　「噢！空氣熱脹，體積變大……所以就浮起來了。」

　　「你去問你媽咪，看她會不會。」

　　「媽咪，你知道水餃煮了之後為什麼會浮起來？」

　　「因為熟啦！」

　　連老詩人向明也來回應：「還是媽媽學問大！」

哎，理化不佳，是我國中成績從頂尖掉下後再也起不來的主要原因，數學則是上高中以後實在不用功，一旦沒跟上，到高二的二次曲線、三角函數，完全是天書。我到高三下幡然覺悟要好好考大學，三下數學上排列組合、機率，跟前面的基礎關連不大，因此我的機率學得不錯。想想，「機率」這回事與我們的人生，比起二次曲線關係要大多了呀。

　　我在孩子上國中前大概稱得上盡責的母親，他襁褓時不必說了，我從懷孕便辭職在家專心陪伴他，到他上托兒所時重回職場。他國小時，我每天下班飛奔回家，在他上床前至少總有兩個鐘頭陪他閱讀、檢查功課、簽聯絡簿，每天花個二十分鐘，朗讀一段英文童書；不止功課，還要教他跳繩等等，我常向忙碌的老公抱怨：「國文、英文我教，數學、自然我教，連體育也要我教！」到孩子上國中，我開始覺得那些數學習題我已印象模糊了，國二以後更有理化，我索性掛起免戰牌：「有問題周末問爸爸，媽媽不會。」那國文呢？現在中學考試，據說題目最刁鑽的便是國文，他有時拿學校的考題來問我，看了常忍不住痛罵：「這是什麼爛題目！？」「哪有作家寫作的時候是像他們那麼想的！」「瘂弦的詩嗎？瘂公下禮拜回台灣，我拿去問他，看看這題他自己會不會！」數學、理化不會，國文又嫌題目爛，小孩想想還是自立自強好了。我不免歉疚，問他要不要去補習呀，別的孩子都有補習？他說上課專心就好了，補習根本是浪費時間！我一旁「窺探」，不免偷偷焦慮。

　　我高中時明明自己不用功，卻並不是出於灑脫，一來嗜讀小說，難以自拔，二來其實有種逃避的心理，對自己不擅長的事，一開始逃避，慢慢便愈來愈回不去，終於成為噩夢。考試是噩夢，我願意回到生命裡許許多多的時間點重溫舊夢，但絕不願回到有聯考壓力的國、高中時代。現在看孩子面對考試，感覺更緊張的是我。

「考」字原與「老」同義，畫僂背老人扶杖而行之狀。我們從小背誦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琅琅上口，但是說到轉注，說來說去，舉的例子永遠是「考、老」二字，許慎說的：「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同部首、同義之字，可以輾轉相注，互相解釋，謂之轉注。它跟假借不同，假借是一字數用，異義同字，如「自」這個字，本是鼻子的象形字，後來又做自己的「自」，這是簡便的造字法，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不另造新字；轉注卻是異字同義，而且這一組字由一形衍化，音近義同。說起來豈不囉嗦，同樣的意思，為什麼要用兩個以上的字，而且還形似、音也近呢？也因此，六書之中，「轉注」這一造字法，歷來爭論最多。

「考、老」這一組轉注字的模範生，現在「年紀大」的意思主要都被「老」字占有了，「考」字則多指測驗、查核等義；可對我來說，年紀大了仍然恐懼考試，且把自己的恐懼「轉注」到孩子身上，這是屬於我的「考老轉注」呀！我先生從事科技業，讀書時代物理最強，常有朋友羨慕說：「你家小孩最好了，只要文科像你，理科像他爸爸，不就文武全才嗎？」我心裡不免想起蕭伯納跟鄧肯的對白，回道：「那如果是理科像我，文科像爸爸，他豈不是完蛋了？」

那故事想必人人知道：據說美麗的舞蹈家鄧肯對蕭伯納非常仰慕，有次她對蕭伯納示好：「如果以我的容貌，配上你的頭腦，我們生下的孩子一定不得了。」可能這說法太天真了，蕭伯納當即答道：「但如果是你的頭腦，配上我醜陋的外表，這個孩子怎麼得了！」喂，蕭伯納，鄧肯的頭腦有什麼不好?!《鄧肯自傳》是我極喜愛的一本書，她的憂懼，她的愛，她對人生悲哀的洞察，她靈魂裡激烈的情感，不僅灌注在舞蹈之中，也洋溢在她的文字裡。這麼想想，於是我勸導自己無需焦慮，人生沒有那麼極端。我的數學，至少機率曾學得頗好，讓我懂得人生的排列組合；至於先生呢，他只是把所有對文學的悟性，都發揮在武俠小說上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