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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2/16 09:01:45瀏覽2411|回應3|推薦42 | |
我有幾件應被列為基本生活能力卻始終做不好的事,管理錢財是其一,那太複雜了,很多人跟我一樣不擅長;簡單點的,拿筷子,身為一個東方人,我卻始終拿不好,真的應該汗顏! 台灣長大的孩子,少有筷子拿不好的。我小時嚴重到拿筷子時把食指伸出去,害得母親被外婆斥責,說沒把我教好,以後怎麼嫁人!全家人只有我筷子拿不好,連累媽媽被罵,以後我非常小心別把食指伸出去,愈留意,筷子拿得愈奇怪。有時在外頭吃飯,遇到筷子不易夾起的食物,我索性不拿,以免出醜。 但笨拙的姿勢還是常被看出來,有回對我發出質疑的竟是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同事小偉。我們一同在雜誌社工作,他是攝影,常常合作採訪。那回同事們聚餐,小偉忽然盯著我的手:「妳筷子這樣拿還能吃得到東西?」同事們笑說:「她吃得可多了!」我尷尬放下筷子:「就是學不好呀!」他很耐心地教我筷子的正確拿法,「就像拿二胡的弓。底下那支筷子要固定,上面那支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控制,就很靈活了。」小偉會拉二胡,以二胡持弓來比喻拿筷子,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聞。當時我的男友也拉一手好胡琴,我玩過他的琴,一拉就上手,他很驚訝:「有潛力喔!」我敲揚琴也是無師自學,二胡拉弓難不倒我,可怎麼拿了二十來年的筷子這樣難呢?另一位同事幫我解危:「我看過筷子拿不好的人,都特別有創意。」此話一出,小偉索性用拳頭抓筷子,大家笑成一團。小偉笑岔了氣,隨手把筷子往飯上一插,拿起茶杯喝水。眾人喝斥:「小偉──」他一臉茫然:「怎麼了?」「這樣很像在祭拜呀!」一時三娘教子笑罵:「這傢伙剛剛還很懂中華文化,又會拉二胡、又會拿筷子,居然不知道筷子不能插在飯碗上!」 小偉持弓的比喻對我拿筷子啟發甚大,往後我如果意識到這一點時,筷子就能拿得像樣,只是大部分時候隨性舉筷,那已經變成本能,改不過來了。結婚後果然被公公笑,倒是婆婆幫我說話:「可是人家刀叉拿得那麼好,你就不會!」他們曾看我吃西餐時以刀叉剝蝦、整排整排切下玉米粒,認為神乎其技,公公可不服氣:「中國人當然是要會拿筷子!」他仔細看孫子吃飯,還好,我兒筷子拿得非常標準,沒跟他娘學壞。 小時候,母親也曾仔細觀察過我拿筷子,倒不是管我拿得標不標準,她大概已經放棄了吧,她是看我握筷處的高低,她說,筷子拿得高,將來嫁得遠。果然我拿的位置不高,雖然曾經出國念過書,還是嫁回台北來。在洛杉磯念書期間,確有跟老外交往的經驗,但都只約會一兩次便無疾而終。一次是日本學生。我一邊念研究所一邊當助教,他是大學部學生,但看起來比同學們大一點,我也搞不清楚跟我差幾歲,想必比我年輕。那年發生洛杉磯暴動,我住的那條街不遠處燒了起來,一群台灣學生聚在一起不敢出去。這日本學生竟開車給我送來蛋糕,被同學們取笑:「真是傾城之戀啊!」暴動結束後我跟他約會過一次,他帶我到城裡吃日式燒烤,食物內容我完全不記得了,倒記得餐後他教我,日本人的習慣,雖是免洗筷子,食畢仍要放進紙套裡。 他到底小我幾歲呢?相處時我腦子裡不斷轉著這個疑問,「你不覺得我一定比你大很多嗎?」我忍不住問他,他只說我的樣子是他心目中的什麼,迸出一句日文,我自然聽不懂,他在餐巾紙上寫下四個漢字,我看了哈哈大笑,他寫的是:「文藝少女」。 台灣現在免洗筷慢慢退潮了。環保意識覺醒,大家買便當已有自備環保筷的習慣,而好一點的餐廳則絕不再用免洗筷了。七○年代一度B型肝炎流行,是那時開始餐飲界推動使用免洗筷,有人甚至餐後習慣把筷子折斷。我第一次看到這種行為非常驚異:「你幹嘛?」對方說:「才不會被不肖商人再回收使用啊!」 把預備丟棄的免洗筷放回紙套裡收好,甚至會寫漢字,都是日本生活中有教養的行為吧!相形之下,我身邊的那些台灣男生粗魯得多,而我還是做個連筷子都拿不好的粗魯女生比較自在。 台語中的「筷子」一直還保留著古語,稱「箸」(或「筯」)。這名詞《史記》裡已載,說「紂為象箸而箕子唏」,商紂王窮奢極慾,用象牙做筷子,令他叔父箕子感到恐慌不安;「張良借箸」則是張良在席上拿起筷子為劉邦解說天下形勢,被引伸為籌畫之意。可漢語中的「箸」為什麼變成了「筷子」呢?據說是在明代的時候,南方船家忌諱說「箸」,船怕停「住」,也怕被「蛀」,不但不說箸,還要反過來說「快」。《紅樓夢》裡,劉佬佬進大觀園,大夥簇擁著到探春的秋爽齋用飯,備飯的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後來為逗劉佬佬吃鴿子蛋,鳳姐故意「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可知那時還是箸、筷二詞混用的。「烏木三鑲銀箸」是說以烏木製成,用銀鑲成三截的筷子。至於「四楞」,則是指筷子首方足圓,這種筷子放桌上不會滾動,適合設宴待客;但是下方是圓的,又是象牙材質,要是像我一樣筷子拿不好的,就别想吃鴿子蛋了。 船上用語忌諱多,我父親是海軍,小時候我們還保持著吃魚不翻面的習慣,一面吃完了,直接把刺挑掉,魚翻面象徵著翻船。儘管父親已退伍轉文職,但我們住的海軍眷村,許多鄰居「跑船」為業,長年在海上生活。好幾次眷村半夜裡傳來悽厲的哭號,第二天便聽說某條商船在某某海域失事,某家的孩子,一夜之間沒了爸爸。遠方的船難,是我童年時對死亡最近距的感受。便也深深理解,船家人為什麼要做筷人筷語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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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