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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0 23:01:08瀏覽1302|回應4|推薦19 | |
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家裡有時會來一個皮膚黑黝黝的男人,我叫他黑舅舅,那是惠子阿姨在大學裡交的男朋友,他是台大日間部的學長,不知怎麼認識的,阿姨連參加社團的時間都沒有。我依稀還有個殘留的印象,有一次我在巷子口見到他,興高采烈地說:「黑舅舅,我們家有養雞喲!」他向我眨一隻眼睛,表示「少蓋了,我才不信呢!」我牽著他的手到院子裡:「你看!」對著籠子裡的一窩小雞他也嚇一大跳,蹲下來看了好久。阿姨走出來,跟我們一起蹲在雞籠子前,三個人參禪似地默默注視籠裡的小雞。多年後,在高三時第一次有個男生握住我的手,從我手心裡,竟傳來了當年那窩淡黃色小雞的溫度。
黑舅舅家開建設公司,一直到現在,每當我讀報紙翻到財經版時,都還會莫名其妙地去瞄一下他們家公司的股價。黑舅舅當完兵就被家裡送出國深造了,他後來娶了一位銀行家的女兒。
黑舅舅出國時,我們家的那窩雞早就吃下肚裡不再養了,媽媽到鄰近的冷凍工廠上班,沒有時間照料雞了。那是我記憶裡惠子最消沉的一段時光,本來就苗條的她在兩個月裡消瘦六、七公斤,整張臉就剩下一對濃眉和哀愁的大眼睛。她大學畢業後本來教書,黑舅舅走了,暑假中她辭去教職,剪去及腰的烏黑長髮,回到她大學時代打工的公司去當董事長秘書。陸續我也看到過幾個「舅舅」,可是都是交往一段時間就忽然無疾而終。我開始聽到大人們說是因為惠子的顴骨高什麼的,每當進一步要論及婚嫁,對方的家庭就反對了,她「未來的婆婆們」從沒有一個滿意她。
我念初中時,惠子阿姨買了一部很拉風的白色雪佛蘭轎車。一個女人開著這樣的車在二十多年前是很招搖的,親友們紛紛傳說那車是惠子的老闆送給她的,惠子氣得大摔傢具:「我辛辛苦苦工作這麼多年,買一部車又有什麼稀奇?」那時她已不做秘書了,在那家成衣公司升上了襄理。
阿姨帶我去過她的公司,她的同事們紛紛驚嘆,「長得真像啊!」有人還打趣她:「不是妳偷生的吧?」我也有著較高的顴骨,但不知是不是還有點嬰兒肥,沒有阿姨那麼明顯,我的濃眉確是跟阿姨神似,個子國三就趕上阿姨了。姐妹中我的身材跟阿姨最相似,有一天我的鄰居問我:妳為什麼都穿得那麼老氣?因為我總穿阿姨淘汰給我的衣服。我學鋼琴時已經是國小四年級了,算是相當晚才起步,那是阿姨出錢,堅持要我學,沒想到我真的就一路念了音樂。我是老么,阿姨最疼我,似乎疼得想要改造我的命運。我還記得高二時,有一次家政上烹飪課,老師示範攤蛋皮,她攤得又圓又薄又完整,許多同學大聲驚呼,我覺得太誇張了,「不就是攤蛋皮嗎?」我竟說出了口,家政老師抬頭迅速敏銳地瞄我一眼,沒說什麼。那學期我的家政課成績六十九分,除了我,全班沒有人低於八十分。即使媽媽幫我做了一條像模像樣的四片裙拿去交差也無濟於事。阿姨聽見此事,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六十九分又怎麼樣?妳本來就不是攤蛋皮的命!」
我舅舅的工作三天曬網兩天打魚的,那時奉養外公外婆的責任都在阿姨身上。她在忠孝東路四段巷子裡買下一層公寓的頂樓。那時東區剛剛興起,從年年淹水的三重破落地區搬到這地段讓很多人眼紅,惠子的老闆要包養她的說法在親戚之間就更熾豔了。
阿姨最親的不是我外公外婆,反而是我媽。她手頭闊綽了,便老拖著我媽上館子。以前我媽總是說:「還是自己家做的好,外面的東西哪有那麼實在的料!」我已在念大學的大姊有一次就忍不住反駁她:「妳老說外面的東西不好不好,怎麼不出去吃吃看哩?」自從跟著惠子阿姨吃過一些上等館子,她回來再也不那麼說了。
還記得有一年過年,照說女兒初一是不能回娘家的,可是惠子阿姨發起嗔來,才吃完年夜飯,非要我媽回去打麻將,外公外婆也都讓她,只在一旁發笑:「妳大姊吶回來阮就用掃帚給伊掃出去!」那時哥哥姊姊都大了,我也上了高中,媽媽的擔子輕多了,樂得整天回娘家混。那兩年裡外婆家每個周末都熱鬧得很,經常打麻將通宵達旦。
我媽還是憂心惠子的婚事,會嘮叨她:「工作是不錯,也要存一點嫁妝錢,要是有人介紹就去看一看,眼光不要那麼高……」阿姨不知是煩亂還是無奈,低低的答一句:「現在誰還幫我相親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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