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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21 09:21:58瀏覽2836|回應4|推薦28 | |
聖誕節剛過的中正紀念堂,在大陸冷氣團的籠罩裡安靜得好像一個人都沒有。黎蕙默默拋出一小把一小把魚飼料,肥碩的錦鯉簇擁而來,偶或輕躍出水面,似乎是這裡唯一的聲響。
半年前這裡有過一場場激情的群聚,青天白日滿地紅招展,現在連打太極拳的老人都沒看到。鋒面來襲,而不遠的南亞海域剛發生鋪天蓋地的海嘯。世界末日呵!她蕭索地咀嚼著一個個慘烈的成語,天地不仁、地柝天崩、生靈塗炭……這些,是爸爸教給她的成語。
爸爸扶著她的手教她厚重的顏體,寫下一個個四字成語。爸爸的大哥死於日軍之手,弟弟在國共戰爭裡離散,他唯一同船來台的同學死於八二三砲戰,那是他經歷的最後一次戰爭。他娶台灣女孩,扶過四個孩子的手,用濃濃的墨汁寫下一個個厚實的方塊字。老了的時候,每個清晨,他總在中正紀念堂踱步,他喜歡從這裡仰望藍天。
爸爸在三二○大選之前離世。在那之前,長達半年的時間,她每天下班後趕到榮民總醫院陪爸爸坐著聊聊、扶點滴架走走,她想多問點爸爸小時候的事,然而爸爸的意識漸漸混亂了。她疲於奔波,直到最近想起,那樣的時光,竟有種難以言說的甜美。
那或許就是緊握住最後時光的滋味,就像她在三一九槍擊事件後錯亂般的一種亢奮。她一直分不清楚,那完全無法入眠的日夜,究竟是因為爸爸的離世還是因為那場難以接受的選舉?每有朋友向她慰問,她總說:「我還好……」如果是更熟的朋友,她會說:「也好吧!如果我爸還活著,大概也是活活氣死了!」
她問自己,她是從小迷戀過棒球的人,看過太多的勝負,也早該是人生球場的老將啊,為什麼還會因為輸贏而痛苦?慢慢她才想明白,在球場上,無論她支持哪一個隊伍,一切都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是、也必須是公平的。當有一天傳出球員作弊的消息時,球場上的觀眾馬上散去,再也沒有人要看了。在球場上,沒有人會接受這種事。
她一次又一次獨自來到中正紀念堂,和激情的群眾融合在一起,她終於痛快地讓眼淚湧出來。她置身在一群老榮民中間,覺得代替了爸爸站在這裡。她望著這些半生從戰亂裡走來,風燭殘年的老人,這很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深情的狂吼了,眼前的每一個叔叔伯伯,未來的幾年一個個都會像爸爸一樣離開,她難過的是,離開之前,他們的心都被深深刺傷了。 ●
林志陽的肩上騎著親愛的小孩,身邊的妻不時檢視他有沒有把孩子扶好。他們剛剛看完紙風車劇團的兒童劇《孫悟空大戰牛魔王》,兒子樂得眼睛像兩枚彎月。這是一個快樂的星期六。
他們從地下階梯露出了地面,太陽出來了,仍穿著雨衣的人群手上搖晃著濕漉漉的國旗,有人上前遞一支國旗給他,林志陽微感嫌惡地避開,兒子卻伸手接下了。兒子開心地隨人群搖晃國旗,這時如果取走他手裡的東西,他必定要號啕大哭。他尷尬地快步穿過人群,讓一個隨隊伍倒退的女人撞上了。他放下孩子彎腰撿起兒子手上掉落的國旗,卻在混亂裡瞥見一張熟悉的臉。他撥開群眾向前擠進,那身影被濃濃的人群淹沒。妻跟上來口裡埋怨著:「幹嘛往人群裡頭擠啊!」
怎麼轉眼間她就不見了?匆忙間,只看到她一身白衣黑裙,眼眶裡含著淚水,神似她高中時的模樣。他一點也不意外她來這裡抗議。那年台北市長選舉,他挺扁,她挺趙,兩個人見面就吵嘴。但是他喜歡看她激辯之後,整個臉脹紅的模樣。
市長選舉完的一天,兩人在路上碰到了,她調侃他,「你心情一定很好喔?」他一臉茫然,「為什麼?」「陳水扁當選啦!」他搖搖頭:「可是陳定南落選啊!」她一拳搥在他肩窩上,「很貪心喔!」兩人一路抬槓到中正紀念堂。這是他倆念高中時經常散步的地方,有些話,那時他總沒有勇氣說出口。她高中時就開始談戀愛了,第一個男朋友也是他們建中的,他聽她當笑話般地說,有一回說著說著竟大哭起來。上大學後,她再次的戀愛。多少次了?他總是聽,可是那個暑假,她就要去德州奧斯汀念書了。他說:「等我當完兵,也申請奧斯汀,去陪妳……」
她仰著頭看天空,「我好像看過一個作家說,從中正紀念堂的牌樓看天空,會覺得天空特別高……」
第二年,他去了美國東岸,在那裡認識了小他三歲的妻。她呢?她好嗎?結婚了嗎?有孩子嗎? ● 黎蕙老記得林志陽念國中的時候,總是邊走路邊背英文單字,她走在他後頭,不時惡作劇地喊一聲:「電線桿!」他假裝沒聽到。上了高中以後,兩人才真的熟起來。周末的時候,林志陽會到她家等她,他們從東門市場沿信義路往大忠門走,就只是散步。黎蕙的父親會從後頭追出來:「不吃水果?!」黎蕙母親早逝,她爸父代母職,有時林志陽也在她家吃飯。他喊黎蕙的父親「老師」,小學五年級那年被他教過。那時他跟黎蕙同校不同班。他本來有點怕黎老師的,也就是一般好學生對老師的那種怕,後來見到他卻有些靦腆。那年蔣介石逝世,黎老師在課堂上講著自己隨軍來台的過程,突然激動地哽咽了。在那之後,他見到黎老師就有些莫名的尷尬。
黎老師一直挺喜歡他,從不介意他上他家找黎蕙。他們家對這種事看得很自然,黎蕙老么,她哥哥姊姊見到他就只是朝門裡喊一聲:「小蕙!志陽來了!」好像沒有人對他的性別有異議。反而是他家,母親知道他常往黎蕙家跑非常不以為然,不完全是怕他交女朋友分心,母親說:「黎老師人是不錯啦,不過他們外省人太寵女孩子……」他啼笑皆非打斷母親:「媽!黎蕙又沒有看上我!」母親更生氣了:「是為什麼就看不上你?」黎蕙那時已經有男朋友了,是他建中的學長,被母親一激,他有種難言的苦澀。
黎蕙大學去了台南,林志陽在台大,總要到寒暑假才見得到面。見面時兩人仍然往中正紀念堂的路上散步,像監工似地,一年一年看著兩廳院興建的進度。兩廳院落成時,黎蕙已經在雜誌社工作了。林志陽去清大念研究所,他們家被收購改建成大樓,得到建商一大筆錢,到新店郊區買了獨棟的別墅。偶爾黎蕙打電話要他回台北,她常拿到兩廳院的公關票。
那天從音樂廳出來,他倆走到光華池,遠處有幾個人靜靜地壓腿、迴旋,正練著某種舞姿吧。黎蕙笑著說:「你看這個中正紀念堂跟兩廳院!」「怎樣?」「好像一邊在辦喪事,一邊在辦喜事!」黎蕙已經是社會人士了,他還是學生。黎蕙對許多事情變得激情,意見多,他卻淡然。
又過兩年,他倆走過中正紀念堂,黎蕙口口聲聲說的是學運的事。靜坐的人已散去,黎蕙卻還沒醒來。她進報社跑新聞,起初跑音樂,六四之後一位國樂唱片商把侯德建弄回台灣,在中正紀念堂前開了記者會。黎蕙在那次報導後轉調路線,改跑政治。「你知道嗎?國樂跟政治本來就是很接近的,從以前《黃河》被禁,到俞遜發這些人能來,哪樣跟政治沒關係?」黎蕙深吸一口氣說:「味道不一樣了!前陣子這邊有六千個大學生,你知道六千個大學生聚集在一起的氣味嗎?」林志陽說:「我上過成功嶺,怎麼會不知道!」
林志陽忙著考試,野百合的三月他已念完機械研究所,當了科技預官。科技預官役時間雖長,但輕鬆,那幾年裡,他像殺紅了眼,先是又去考個MBA,國內最強的幾個碩士班全部上榜,他選擇了政大,一邊念書,一邊又考上了高考。他連中小學教師資格也考,他說好玩,還去上了課,拿到了資格,被黎蕙罵得臭頭,「你占人家這個名額覺得好玩?你知道有多少人考試考得頭破血流!」林志陽是她見過最會考試的人。
當野百合的熱鬧過去,黎蕙惘惘然看著這座藍白相間的宮殿陵墓,學生們唱著台灣、曹族民謠的歌聲、「同胞們,我們怎能再容忍七百個皇帝的壓榨!」的布條,隱隱都還在風裡搖晃,她的愛情已經埋葬。那個從台中來的學生領袖,小她三歲的碩士生,回到了他的生活裡──儘管他的生活已全然被改變了。他們甚至連分手都沒有明說。當她在人群裡,迅速筆記著「校際會議決定繼續全學聯之組織工作……追求民主,永不懈怠……」遙望著人群裡他的側臉,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舞台上的他。她遙遙以口型對他說「Bye」。學生們沒有回來。多年後她在另一個政治的舞台上看見昔日男友的臉,她忽然非常非常想念她的老朋友,想念她曾經問他:「為什麼你只對讀書感興趣?」而他回答:「我這種人,才是這個社會堅實的基礎。」她困惑地想起林志陽說這話時的嚴肅表情。 ● 那一年夏天,黎蕙厭倦了工作。出國去吧,她和林志陽站在大中至正的牌樓下,「我會很想念這個……墳墓還是公園?!」她笑出來。志陽問她打算出去念什麼,她聳聳肩,「其實不知道自己真的想讀什麼,想做什麼,就是不知道才要出國想想。」她已經拿到奧斯汀大學的I-20。志陽說,「等我當完兵,也申請奧斯汀,去陪妳……」她仰頭看著天空,不敢低頭,她知道他正盯著她的臉。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歷盡了滄桑。她的愛情總不長久,她默默想著:自己一定有什麼地方有問題?
林志陽終究沒去奧斯汀,他考取公費留學,申請了東部一所長春藤聯盟的大學。黎蕙並不意外,他們註定要錯開來。從高中的時候,她偷偷地喜歡著他,卻總聽他問起她們國中班上最漂亮的那個女生的事,她就知道他們錯開了。
回國這幾年裡,黎蕙寫了幾本書,卻都是別人的故事。她寫過女明星、畫家、棒球明星……她寫他們的悲欣故事,藉文字進入他們的靈魂。她是一名文字的靈媒。 ● 他肩上頂著一個可愛的小男孩,身後一個女人喊著他。她轉身快步走進深深的人群,沒看清他的妻的長相。她害怕這一段時間累積的淚水會在他的面前決堤。她的前一段愛情已在半年前結束,她的爸爸走了,她反對的扁軍贏了,她快滿四十歲了……四十歲是不是一個交界點?所有的壞事都會在這個時候到來?四十歲以後的傷口,還能夠痊癒嗎?
遠看只大她四個月大的他,卻那麼平和。她一直羨慕他,好像打從小學認識他起,他一直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什麼,那麼篤定。那必是與她DNA完全不同的另類人種吧?
但是那一天,他怎麼會跑到中正紀念堂來呢?他不是挺綠的嗎?何況即使當他們年輕時,野百合花盛開的年代,他也不曾對群眾運動感興趣啊。難道他改變了嗎?是兩顆子彈的威力?他真的改變了嗎? ● 中正紀念堂是一塊藍白相間的回憶。林志陽還記得有一次黎蕙在雲漢池邊餵魚時,滑了一跤,差點跌進池子裡,他即時拉住了她。他常常想起,那時候為什麼不乘勢握住她的手、親吻她呢?可她終究還是會離開吧!她總要去追求註定不能長久的激情。而他的家庭對他的要求無它,就只是一顆上進心而已。
他的人生,一切正處在最好的狀態。這半生,他努力過,衝刺過,念完了博士,等到了位子,今年剛滿四十歲,升上了副教授,擁有一個健康聰明的男孩,休閒時打打高爾夫、陪陪家人小孩。自我感覺良好,是的,一切都在最好的狀態。黎蕙現在怎麼樣了?那天她消瘦的臉頰上看得出疲憊。這些年來她過得好嗎?他知道只要上Google打上黎蕙兩個字,就能捕捉她的動態,她有一支健筆,不可能停下來。想想,卻還是算了。曾經只要和她走在一起就有種幸福感,現在對他來說,幸福,是午夜裡一個人安靜地讀一本喜歡的書。
中正紀念堂對他的意義,就只是青春歲月裡唯一的浪漫。他想起那天啞然望著推擠而去的人群時,心隱隱地抽痛了一下。
心隱隱地抽痛了一下。午夜,靜靜回首自己的人生,他慌亂地把書閤上。 ● 中正紀念堂的風特別大,特別冷冽,在這裡凍結的激情似散不散。想起志陽彎腰撿起國旗、詫異望著她的眼神,黎蕙的心頭溫柔地浮上單純至極的兩句詩: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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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