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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家的黑洞
2007/11/18 11:58:08瀏覽2165|回應0|推薦24

  周同變了!大二以前周同一直是班上成績最優秀的的男孩子,根據他的室友阿忠的觀察,除了天份以外,更重要的是他很專心。可是大三上以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他似乎是感覺到自己在專業的功課之外一無所有,於是他變得不專心了,原本頂尖的成績則但求過關就好。

 

  他開始讀托爾斯泰的《藝術論》、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讀村上春樹、張愛玲。當他讀《少年維特的煩惱》時已經二十一歲了,一個眉清目秀、名校電機系的男孩子坐在宿舍窗下讀《少年維特的煩惱》,這確是耐人尋味的一景。起初有人以為他是要追某位文學院的女孩子,其實沒有,他太聰明,聰明得忙於吸收理論,只因為感覺到心裏,或者說是身體裏面有個空茫的黑洞。有時學校成功湖畔的白鷺鷥在他眼前飛起來時,那空蕩蕩的部份會顫動一下,卻是聽不見回音的。

 

  第一次聽見這個黑洞的回音,是他遇見楊敏的那一刻。嚴格說起來並不是「遇見她的那一刻」,因為那是在他們兩班合辦的畢業旅行途中,一路上兩人早已認識。楊敏不能算很美,但是異常活潑,她們是戲劇系的,她的主修是舞蹈。你如果認為戲劇系的女生舉手投足都該多麼有氣質,她們通常會大笑失聲地告訴你:「你錯了!」是的,你錯了,許多文學院的女孩子能蹺著腿跟你打牌打到手指頭抽筋、喝起酒來比你還行、說起三字經也決不讓鬚眉--她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楊敏就是其中笑聲最大的,狂放到周同皺皺眉頭懷疑她的笑裏有幾分虛矯,她的活潑也似有幾分勉強,而這種虛矯顯然是日積月累養成的。不知道,一種感覺罷了,他實在不了解女人,家裏雖有兩個年齡接近的姊姊,但除了覺得她們囉唆之外,對於他了解其他女孩子可以說毫無實質的幫助。他也多少交往過幾個女孩子,都是約會幾次就無疾而終,自己也不熱衷去維繫。

 

  這是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個晚上,住在廬山溫泉旅社,第二天便要回台北了。他們玩大老二,輸的罰一杯。他跟楊敏同桌,一個晚上他們那桌只聽見楊敏一個人的聲音:「我要一個鐵支、一個同花順!」後來有人說要出去買宵夜問他們要什麼,阿忠便替楊敏點了:「她要一個鐵支、一個同花順!」說笑間沒有人察覺楊敏已經喝醉,她喝得太多,沒輸的時候也喝,直到她噗哧一聲吐出來,眾人才「啊!」一聲:「楊敏醉了!」

 

  周同扶她到房間。楊敏躺下來,嘴裏卻喃喃說個不停,周同沒一個句子聽得懂,只知道她說到後來哭了,哭得聲淚俱下,周同拿冷毛巾來給她擦臉,她卻又再吐一次,險些噴在周同身上,他幫她收拾滿地荒蕪,然後哄她躺下來睡吧,「睡一覺就好了。」她竟瞅著他微笑起來,然後睡著了。走回牌桌,楊敏的死黨小鍾告訴他,「楊敏失戀了,心情不好。」

 

  這一晚周同輾轉找不到舒服的睡姿,他一向是躺下來就能睡的人,他知道自己身體的某種結構已然改變,或者說,這一晚他聽見了那一個空谷的回音。回音的音波震盪良久,而他甚至不能分析他是從哪一個片刻感覺到心裏的這個聲音,是她在他面前哭起來的時候給他的怵動呢?還是他為她處理滿地溫熱的穢物時?是哄她睡時看見她甜甜無知的笑容?還是小鍾告訴他楊敏失戀時?他帶著這難解的程式仍舊睡著了。

 

  回學校之後,大家就知道周同開始追楊敏了。他追得很辛苦,楊敏是熟悉這類遊戲的,她能把角色拿捏得恰到好處,對周同而言這卻是個嶄新的領域。楊敏盡量不拒絕他的邀約,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他看得到,跨不過去的時候是不是該縱身一躍?(這就像科學跟玄學之間的界線,科學走不下去的時候就看你是不是能縱身一躍?)他常想著這個問題,也跟阿忠討論不下千百次,他們得到一個很狗屎的結論--要怎麼做,其實你心裏面已經決定了,而且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不管你考慮再多,一切的分析只是在Support 你早就做好的決定而已。

 

  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喜歡楊敏,不論是起源於哪種因素,甚至楊敏夠不夠美、適不適合他,那已經不重要。他做所有戀愛中的男孩能做的事,打聽她的課表好去等她下課、為她帶來一大把美麗的白色海芋、陪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幫她去排隊買國外舞蹈大師來台演出的票……

 

  那晚他們相約去看一齣舞劇。他在劇院門口等到人們都進場了還等不到楊敏,打電話去她住處亦沒有人接。他重新走回劇院入口,票摸出來,卻又臨時決定不進去了。

 

  他在劇院外的階梯上坐下來。遠處有兩個人做著踢腿的動作,或許也是舞蹈系的學生吧。雲影把天空壓得低低的,他想他大可以不等楊敏,獨自進場看舞蹈,但是那有什麼意義?他是為了楊敏而來,這一點他十分清楚,便固執地一直等到散場,他跟看完舞劇的人們一同走出中正紀念堂。

 

  那一晚劇院外的等候,事後楊敏並未解釋失約的原因,他也不追問。不久,楊敏主動約他,請他開車帶她去台南辦一件事。他們一早出發,當晚從高速公路殺回來,他握方向盤握一整天。之後多半便都是楊敏找他,帶她去她要去的地方,他已無意再邀她一起去看舞蹈了。

 

  是大四下開學不久,他在舞會上認識一個同校外語系的女孩子梁紀雲,她長得微胖,笑起來蠻可愛。他嘗試約她,她就出來了。兩人經常在校園裏散步,終於他吻了她,這是他第一次接吻,嘴唇涼涼的,身體卻灼熱異常。進一步愛撫她時,他問她為什麼不拒絕他?梁紀雲爽快地回答:「喜歡你啊!」他心裏轟轟作響,卻不是感動而是慚愧。梁紀雲亦不是感覺不出來他對於她可說是身體的衝動和好奇的成份居多,卻連抗拒的意思都沒有。

 

  周同跟阿忠倆又各躺在上下舖討論,這一回他們從前的結論已經不大管用了,什麼想要怎麼做心裏面早就決定好了那套話,他看不出自己有想要去招惹梁紀雲的意圖,卻還是莫名其妙的做了;而另一方面,只要楊敏找他幫忙,他總也還是義不容辭。這回他倆得到的新結論是:「人嘛就是他媽的賤!」唉!周同忽然悟出一個道理,他問阿忠:「孔老夫子的那句名言怎麼說來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是,」他搖搖頭:「重要的是這句話的後面兩句:『近之不遜,遠之則怨』,這才是真理!」

 

  此後周同自己也驚訝,他能同時跟好幾個女孩子交往,感覺好像跳過某一道無形的關卡之後,你跟女孩子之間的交往就變得流暢了。他跟梁紀雲的關係倒一直維持到畢業,他去當兵,時空很自然地拉開兩人的距離。而跟楊敏之間模稜兩可的情況也在畢業後楊敏出國而告終。

 

  後來他遇到過很多女孩子,心裏的那口黑洞卻已經變成廢墟了,他始終沒有把它填平。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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