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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8 22:21:01瀏覽2215|回應3|推薦14 | |
那一年他帶我去基隆碼頭,指著一艘停泊待修的大型輪船說:「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大的夢想。」他說他從小立志做個水手,踏上每個國家不同景觀的港口,邂遘不同膚色、各種類型的女人,他認真看著船艙玻璃內的窗帘,他說:「妳想想看,當船駛進了大海,在每一扇窗帘後面的故事……」我隱約感受得到他話中的浪漫,我可以忍受生活是一片汪洋,但我希望他陪著我,我是那窗帘幕後的浪漫,因而他踏上港口後的邂遘刺痛了我,我沒有回答。而他沉浸在海洋的腥味裏,毫未覺察我的髮稍因著港邊的風正按摩著他的臉。
他的臉瘦削,突出堅挺的鼻樑,稍小的單眼皮、微厚的嘴唇,是一種蠟像式的美男子。認識他時我只有十九歲,從商職畢業,因為學過一年英語會話,在一家外商公司當總機小姐。他有時打電話來找他的女友,那女孩外文系剛畢業在我們公司當行銷企劃,濃眉大眼很多人追,我常替她留話,然後我注意到別的男人找她時她只「噢」一聲,表示知道了,而當我說:「莊先生找妳」時,她會腳步輕快立即回到位子上打電話。
但我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妳這個男朋友最不老實!」因為這位莊先生經常在我告訴他譚小姐不在位子上之後,繼續跟我抬槓,我告訴他很多次,公司電話很多,真的沒時間跟他閒扯淡,他卻問我:「妳是不是很緊張?」天知道他的電話、講話咬文嚼字的聲音都令我覺得討厭得要命!
有一次他要我轉告譚小姐,說要來接她下班,但是譚小姐出去談案子到下班時仍未進來。當我收拾包包準備打卡時,一個穿牛仔褲的男生走向櫃檯,他盯著我,很好奇的樣子,像是心中的猜測得到了印證,他對我說:「妳是那個不肯告訴我名字的總機小姐?」我告訴他譚小姐下午一直沒進來,他好像並沒有聽見,問我是不是要下班了?我已揹上包包沒法子說不是,然後他陪我走出大樓。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竟然就同意坐上他的摩托車,被他帶著去一家佈置得很有意思的咖啡屋。
愛情就像那晚我點的曼特寧咖啡,苦而令人回味。他從此進入我的日記,我在我可愛的小熊日記本上寫著:「認識他。」「他的側面很好看。」「他還在唸大學,他說唸了好多年了,兵也當了,一直不畢業。」「他說我的眼睛很聰明,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從他的眼裏發現不一樣的自己。」「他帶我去基隆碼頭,指著一艘停泊待修的大型輪船說:『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大的夢想。』……」
我想他是汪洋情海中的大力水手,在情愛世界裏活得游刃有餘。
而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第一次自然而然地給了他,當時我甚至毫不懷疑,一切的感覺包括那撕扯的疼痛都是清晰的,事後我理性地收拾著自己,並且要求沖個澡,他癱在床上動也不動,直到我發現沒有水而大聲叫喚,他要我開門,我說不行啊,已經脫了!他說那有什麼關係,我彷彿也覺得不必太在意,於是我用浴巾遮住自己的大半身體讓他進來,開了門他靠著門框看我,好像生平第一次見到我:「妳很美耶!」我瑟縮在一旁,不知道是冷還是害怕而發抖,著急地催他:「你快修呀!」他不合邏輯地提出一個前提:「那妳得答應嫁給我。」我低著頭,因他盯著我的身體而感到全身通過一陣強烈的電流,他又重覆了一次:「妳說嫁給我,我才修。」我焦躁了起來:「嫁就嫁嘛!什麼稀奇!」他大喜過望一把抱住我:「是妳說要嫁給我!」
之後他就像完全忘了這回事,再也不曾提起結婚的約定。我無所謂,二十歲,婚姻離我還太遙遠,但是此後我不論是裸著還是穿著衣服,似乎再也不能像那日那樣地使他著迷,無論他如何讚美我的美麗,我都知道在他心中那一剎那的美感再也無法比擬,當然我不能去抄襲那半裸的自己,不能拿過去的我來東施效顰。
有時他跟我說起想要出國去,每一次聽到這話我都要情不自禁地痛哭一場,宛如立即就要生死別離。
跟他在一起,並不像我所知同學們的戀愛,她們會很快地走進對方的家庭,熟知對方的朋友,然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想在虛無縹渺的感覺之外更進一步接近他的心靈,於是我經常在做完愛,他沉沉睡去之後,從他滿滿的書架裏抽出一些書來讀,有一次他醒過來,問我讀什麼?我揚起手中的「鄧肯自傳」說我喜歡,他滿意地點點頭,我想起鄧肯在自傳裏說,後悔與羅丹的相遇竟沒有奉獻她自己,於是我主動緊緊抱住他,他就如此扮演了我世界裏的羅丹。
因著他的鼓勵,我辭去總機的工作到補習班補習考大學,整整五個多月我埋頭苦讀,有時兩三個禮拜未跟他見面,想他想得難過又找不到他時,我躲進浴室讓熱水嘩嘩沖去我的疑慮,並且對鏡顧盼半裸的自己。
終於當我熬過聯考,並且預感可以順利上榜時,他帶我去大吃一餐慶祝新的生命,當晚,我證實了幾個月來的疑慮,他已有新的女友。儘管我明知這一切對我只是來的早晚而已,我仍然聽得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我告訴自己不要哭泣,可是眼淚就是沒辦法停止。
到家時我哭得有一點發燒,大約是失水過多的緣故。二姐倒檸檬汁給我,並且不許我倒頭就睡,說是第二天眼睛會很腫很難看,我恍惚間察覺自己很久沒有注意過關於容貌的事。
上大學了,他還是來找我,我在學校旁邊租個小房間,他說喜歡我房裏鵝黃色的燈光。不久我交了男朋友,我告訴他,我倆早已沒有了,不要再打擾我吧,就像言情小說裏的詞句。不能理解的是,他聽後竟然表現出無法接受的樣子。
後來他又來小房間找我,恰好我的新男友在。結果他二人大打出手,這時候,我想我對男人真是徹底的無知。他二人扭打時,我並未發言阻止,我跑開了,離開這小房間一走走到了海邊。坐在一艘破漁船上看下沉的夕陽,鹹腥的海風吹來,我忽然也有坐上船隻遠颺的渴望。天黑時他在破船上找到了我,我問他愛情在靈魂裏的深度,他拍拍破船說:「妳真是不可思議的長大了!」
之後我經歷著戀愛、分手,解讀複雜的男人,亦摸索著自己內在的幽暗與光亮。而他的詩陸陸續續在副刊上發表。閱讀、思考他的詩,企圖尋找詩裏自己的影子,然後我發現這樣多的女人與情愛供養了他的詩心,愛情在他靈魂裏的深度就是詩的深度。男人玩著這樣的把戲已經好多個世紀了。
當我一邊攻讀博士學位、一邊動手寫詩的評論時已經年過了三十,他的好幾本詩集陳列在我的書架上並不比其它詩集起眼,撫觸那些泛黃的書本,我經常想,寫詩、寫詩評都已是古老、古老的行業。有一天,我感慨地傳真給遠在法國的他:「我們難道就不能做點別的事情?」嘟--嘟--嘟--嘟--,我的傳真機響了四響,一行字掉落在桌邊,我拾起那張感熱紙,是十年前他對我提出過的那個不合邏輯的前提:「那妳得答應嫁給我。」我低頭看看自己,忽然非常非常懷念那無知而半裸的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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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