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個！」

　　揹著一口皮箱的男人躲進便利商店。便利商店是大雨中的一朵蘑菇。他以為聽到的應該是「歡迎光臨」，但不是，今天他聽到的是「第七個！」和一串女人的笑聲。他全身濕透了，他知道他們是笑他，但不明白笑什麼。他心裡不爽快，但不想表現出來。他的樣子像一個莫測高深的魔術師。

他的皮箱裡裝著大把的項鍊、戒指、耳環、手鍊、腰鍊、別針、髮夾……像一座小小的金銀島。他每個星期三中午到這個巷子口，迎接旁邊這棟大樓裡的粉領上班族。她們見到他總是容光煥發，但她們不看他，她們迫不及待盯緊他帶來的飾品。他批來的飾品都是韓國貨，她們愛不釋手，互相比看，一邊輕按額頭上滴下的汗珠，嘴裡嚷著：「好熱啊！」卻遲遲不肯走。他總想笑，但不表現出來。

現在一場暴雨，他躲進便利商店，盤算著這雨會下多久？她們會撐著美麗的傘來尋他嗎？如果雨停得太晚，也許她們就回辦公室不再出來了，他要碰碰運氣等她們嗎？「第七個」是什麼意思呢？

他的皮箱，見證了這個城市不滅的生命力。曾有一個男人靠近他的皮箱，對似乎熟識的女人說：「也就是一口皮箱，妳們怎麼能看那麼久啊？」那男人不知道，這口皮箱是那些女人的多啦Ａ夢。

便利商店是城市的多啦Ａ夢。

短髮及肩的女人回到住家旁的便利商店。便利商店與女人的家距離不到五十公尺，曾經，她依賴這裡像海浪依賴著沙灘。她總在這裡買報紙、咖啡、便當，提款、繳手機費、停車費、加值悠遊卡，影印、寄快遞，領取發票獎金、網路購書。便利商店是她的廚房、她的書報攤、她的郵局、她的銀行、她的政府。她回到這裡，像燕子找回熟悉的樑柱。

小時候，母親也曾離家出走，走了幾天，又回來窺探幾個小孩。她回到巷口的咁嘛店，頭家娘告訴她，孩子可憐哪！幾天來都是大家端飯過去，最小的每天哭著找媽媽，爸爸整天發脾氣打人。咁嘛店聚集更多的鄰居，七言八語敘述孩子的慘狀，然後簇擁著她母親回家。咁嘛店是一個斥候站，守望著全巷家庭的幸與不幸。咁嘛店是一個集體心理治療中心，悲傷的女人在那裡傾洩哀愁。她的母親回家了，孩子們重新擁抱媽媽。

這個城市失去了咁嘛店。

短髮及肩的女人走進便利商店，「第八個！」她愣了愣，不知大家喊著什麼。那幾個店員也許認得她。幾個禮拜前，那個萬聖節的夜晚，她和丈夫曾經尾隨一大群孩子來要糖果。他們一路要到便利商店來，戴吸血鬼面具的大孩子對著店員嚷：「Trick or treat！」她擔心引起誤會急急上前。一個年輕店員對她咧嘴一笑，然後進儲藏室裡找來一包包的雪餅、牛奶糖、果凍分給小朋友。但他也許不認得她，那天她的嘴巴畫得斗大，臉頰上還畫了幾顆心。

那天在孩子們的歡呼聲裡，短髮女人瞥見丈夫接起一通奇怪的電話之後便沉默失神。她完全知道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裡，她在家經常接起不說話的電話。她上網進入丈夫的電子信箱，他以女兒的生日為密碼，她一猜就猜中。他深愛女兒，女兒是他們婚姻關係裡最重要的環扣。他已不愛她。然而，她愛他嗎？

她上網讀他的信，不斷Re往返加長的信裡，一段段他寫給女友的文字，用著對待女兒般的溫柔口吻，那是他不曾給過她的。他們的情感是平衡的，過去她一直堅信平衡的愛情才能夠久遠，不應有一方失重。她的信念似乎是錯了。他不只拿掉了天平上的砝碼，還拿掉了她的自信。她恨他。

她決定不要複製母親的生命，為了孩子守著一個已不相愛的男人，她決心出走。強忍割捨女兒的痛楚，那是最慘烈的試煉，她終於明白當年母親出走後為什麼又回到巷口小店，她以為她可以看一看就走，從此卻留了下來。她踏著跟母親一樣的腳步，回到巷口的便利商店。在這裡，她卻是一個永遠的陌生人，即便她過去天天來買報紙。他們喊「第八個！」是什麼意思呢？

穿低腰牛仔褲、露出一截白皙腰部的女人衝進來，四下找傘。她的傘老像易開罐，遇到雨就買，天晴了就不見了。找便利商店比找雨傘攤容易得多。便利商店是一個易開罐。「第九個！」她聽見眾人興奮的喊叫，然後發現一個年輕店員盯著她看。她很習慣的，男人們總是盯著她看。她只是冷，雨太大，連她的腰部都打濕了。下了雨，便利商店的冷氣就變得太冰涼。

便利商店是城市的冰箱。

年輕店員看著有點發著抖的女人，似曾相識。對似曾相識的面孔他總是毫無辦法，他每天見到的面孔實在太多了，多到對於臉孔變成一種純粹的概念。小時候生物課做標本，他捉來一隻蝴蝶，做壞了，再去捉一隻。他對生物老師說，你看我捉到一隻一模一樣的蝴蝶！老師告訴他，世上沒有兩隻蝴蝶是一模一樣的。他要老師看，真的一模一樣啊！你看牠們的顏色、花紋……老師說，如果蝴蝶看我們，也會覺得每個人都長得一模一樣，「蝴蝶」是一種概念，你必須突破那典型的概念去看蝴蝶，看這個世界。

大一時，他對女朋友說：將來我想去中部或是東部的山裡買一塊地，弄個農場。他亂説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畢業要幹什麼。他念的是很多人聽到名字會驚訝地：「啊？有這個大學？」的國貿系。在這個經濟不景氣，大學升學率卻有百分之八十的時代裡，畢業即失業，「國貿」這個名詞成為一種純粹的概念。農場，至少想像起來，可有具體的畫面。然而女朋友一聽立刻嗤之以鼻：「到山裡面？告訴你！沒有7-11的地方，我是沒辦法活下去的！」

那時候真的一點也想不到，畢業後會蹲在這家便利商店。便利商店是他初戀女友的生命元素。便利商店是年輕少女的聖殿。雷雨轟隆中走進來一個女人，他整個人被閃電擊中似地盯緊那露出腰部的女人。那是他的初戀女友嗎？她離開他以後，他遇到過許多女人，他才明白，世上沒有一模一樣的蝴蝶，他再也找不回最初那一隻蝴蝶。

她不是他的蝴蝶，她們只是神似。他想，他最初的那一隻蝴蝶，現在說不定也穿著低腰牛仔褲，在城市的某個便利商店裡躲雨，顫抖地迎接男人貪看的目光吧！

門開的一剎那，「第十個！」整個便利商店大聲歡呼起來。

日子實在是太無聊了，這場大雨剛剛下下來的時候，幾個店員約定，等到第十個進來躲雨的客人，他們要免費讓他結帳。他們一個一個數下來，每個客人都莫名其妙，但是卻慢慢有人加進來一起計數。

便利商店是城市的計數器。

第十個走進來的客人是一個紮著馬尾的漂亮小女孩。店員們的視線跟隨著女孩，她買了什麼樣的商品，將決定他們在這場遊戲裡得分攤多少錢。他們很幸運，小女孩應該不會買太貴的東西。

小女孩站在那排零食區，考慮了許久，拿起一顆健達出奇蛋。她最喜歡出奇蛋了，不是為了吃那層巧克力蛋，只是為了看看蛋裡面包著什麼樣的玩具。

便利商店是一顆出奇蛋，以前每次跟媽媽上便利商店，媽媽繳費、買飲料，她就到處尋找新奇的東西。她的媽媽不見了，好久好久不見了，只要一想到媽媽她就想哭。她進來的時候好像聽見大人們喊著「第十個！」，於是她數了數，數到第十顆。

她慢慢數數的時候，世界好像靜了下來。靜了下來。媽媽的臉，出現在出奇蛋的架子旁邊。

當雨停的時候，每個走出這家便利商店的客人，手上都拿著一顆健達出奇蛋。今天便利商店大請客哦。有一個客人，好像是那個揹著皮箱的魔術師說，人生就像一顆出奇蛋，吃完一層巧克力，才會揭曉裡面包裹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