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是一扇時光之門，走進電梯，按一個祕密按紐，再走出電梯，就會到達想去的時光。小桐每一次走進電梯，總要默默環視整個電梯，緊密的四面八方，那個按鈕一定藏在哪裡，只有小孩子找得到，就像豆豆龍和小白點，只有小孩子才看得見。小桐已經九歲了，她要趕緊找到，再過四個月就是她的十歲生日，十歲以後她就長大，就再也找不到神祕按鈕了。

　　可是今天走進電梯，有一張紙條吸引了她的注意，讓她無暇尋找神祕按鈕。那是一張白色A4紙，黑色簽字筆寫得滿滿，每個字她都認得：「小朋友，你把食物倒在我的鞋子裡，那雙鞋已經壞了，丟了，夠了嗎？請不要再把垃圾、食物丟到我們家門口，做一個好孩子！」她踮起腳尖，迅速把那張紙撕下來，塞進她的書包裡。然後抬頭察看電梯上方的四個角落，「叮！」十一樓到了，任務失敗，她還是沒有找到時光之門的按鈕。

　　她走進2007年10月16日的家，家裡沒有半個人，媽媽還在阿嬤家吃飯，要她先回家洗澡。媽媽每天從安親班把她接回來，她們在阿嬤家吃了晚飯才回家。阿嬤家就在同一棟大樓的十四樓，以前大人從來不讓她自己一個人搭電梯，現在她長大了，媽媽會讓她自己先拿鑰匙回家，有時候也會讓她自己到一樓去丟垃圾。他們家廚房有兩個雙層垃圾筒，倒垃圾時除了寶特瓶是要捐給慈濟，其他要分成三袋來丟，很麻煩，媽媽把寶特瓶、便當盒丟棄之前甚至還要先沖洗。有一次小桐丟完了垃圾，發覺自己把鋁箔包和一般垃圾兩袋丟反了，可是社區的大垃圾桶太深了，她拿不回來，只好假裝不知道，不管了。

　　她從書包裡拿出剛才在電梯裡撕下來的紙條，那是大人寫的紙條。她把那紙條撕碎丟掉。

　　她拿出一堆的功課，每天都有一堆，在安親班做不完，因為安親班的老師也會出功課，她只好帶回家繼續做。最討厭的是英文作業，她寫得很慢。有一次在課堂上，老師要他們抄單字，她一筆一筆畫著，全班都寫完了，只有她還沒抄完，老師就擦掉了，她急起來，向隔壁的李敏詩借來抄，李敏詩說：「妳是豬啊！」她一氣就把李敏詩的本子摔在地上。

她被老師罰站，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她討厭上英語課。剛轉學的時候，有一個老師測驗她的英語，這所學校的英語課採能力分班，小桐讀過雙語幼稚園，口語不錯，就被分在A班，其實她會說不會寫。

從前在幼稚園的英語課很快樂，那時小梧跟她在一起，老師最喜歡她們兩姊妹，常常努力分辨「妳是Emma？妳是Rita？」一猜錯，她倆就咯咯笑。她倆是同卵雙胞胎，連爸爸媽媽都常常分不清楚。

小梧被爸爸帶到上海去了。差不多一年半前，爸爸媽媽離婚了，小梧有了新媽媽、新弟弟，整個世界都變了。小桐很慶幸自己沒有換媽媽，也沒有再換房子。可是媽媽要她轉學去讀全美語私立小學，她每天要好早就起床。她問媽媽為什麼要轉學？媽媽說，她只有她一個小孩了，她要給她最好的，而且不能讓人覺得她沒有把她教好。

有一回媽媽肚子痛，她額頭滿滿的汗珠，小桐嚇壞了，跑到樓上找阿嬤。醫生說媽媽得了慢性盲腸炎要住院，但媽媽說她那幾天真的不能請假，她公司好多事情一定要自己處理，不能交給別人。她忍著痛堅持回家。

小桐寫完功課已經快十二點了，趕緊鑽進被窩裡，明天一定又要爬不起來了。媽媽在客廳裡看電視還不睡，媽媽常常失眠，她說早睡也沒用，而且每天只有這個時間可以輕鬆一下，她有時看看書，有時看HBO電影台。

●
　　

早上走出電梯的時候，看見一樓的老太太氣呼呼對每個經過的人說：「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撈我水缸的魚！看！」她指著水缸邊的魚屍、被撈起的台灣苹蓬草、迷你睡蓮、菱骨瓣莕菜……那些水生植物現在像攪成一團的漁網，晾在乾地上。
　　

媽媽只跟老太太點個頭，發出一聲歎息便快步拉她走開，她們必須趕緊去開車才不會遲到。路上小桐告訴媽媽，「我知道是誰撈的。」她說是三樓那個也讀三年級的男生。媽媽不信，她說「小賓嗎？他很乖呀！」

「他們在拜魚。」

「什麼？」媽媽根本不知道小桐在說什麼。

那是男生自己跟她說的，他們把魚撈上來，然後玩一種拜死魚的活動。媽媽還是聽得有點迷惘，也許是因為她現在的心思本來就迷惘。

拜魚，會得到更多能量，面對敵人時，會有更多滴血可用。大人不會明白。

●

英語課，老師問小桐火雞怎麼拼？她回答：「Turkey！」火雞是感恩節的食物，幼稚園老師教過。「怎麼拼？」小桐重複說：「Turkey！」「妳文盲啊？會說不會拼！」全班笑得好大聲。小桐眼淚一顆顆滴下來。

第三節課上課前，小桐向抽屜裡尋找數學課本。課本沾了油油的東西，是奶油麵包吃完的塑膠袋。又有人把垃圾放在她的抽屜裡。她向四周望出去，大部分同學都還沒進教室，教室裡，跟她說過幾次話的劉蘭心和長頭髮的蕭雅云頭靠得很近，在說著什麼。李敏詩和三個女生圍著看手機上的什麼東西。李振、楊寶迪都低著頭在Game boy上奮戰。畢乃成靜靜讀著什麼書。陳鼎言在畫迷宮，兩個女生想看，被他喝斥：「妳們很煩耶！」……走廊上，有人的視線與她接觸……是導師。小桐無助地望著導師，她一點也無從判斷，是誰把垃圾放在她的抽屜裡，她奮力把快要流出來的眼淚逼回去。

媽媽來接小桐。導師請媽媽留步，她們站在走廊的一頭說著話。

走向停車場的路上，小桐問媽媽老師說什麼，媽媽只歎口氣說：「妳不能老是用哭來解決問題啊！老師是沒說什麼，只是問我妳是不是從小就喜歡哭，我說沒有啊，妳們，妳，小時候乖得像天使！」

妳們，小桐聽到了這兩個字。以前別人對她說話，幾乎總是用這個複數人稱，「妳們叫什麼名字啊？」「妳們餓不餓？」「妳們鋼琴練了嗎？」「妳們功課寫了沒？」以前時時刻刻跟小梧在一起，從來沒有人敢欺侮她們！小梧現在呢？也會有人把垃圾放她抽屜之類的嗎？ 

●

幫阿嬤倒完垃圾，經過老太太的水缸，早晨缸邊的魚屍、睡蓮、苹蓬草都不見了，深深的魚缸空盪盪的。她朝三樓男生家的窗口望一眼，只看見一盆螃蟹蘭垂下了紅豔豔的花。整個大樓靜極了。

電梯裡白色A4紙又出現了，小桐快速把它撕下來、塞進書包。她的心怦怦的響，好像要跳出來。

才走出電梯，就聽見從一種溫柔的嗓音拉高而顯得急切的叫喊：「妹妹妳不要走！」

小桐快步跑回家門口，還來不及插鑰匙，隔壁阿姨已經跑過來了，拎著一隻鞋子，鞋子裡是滿滿的蛤蜊殼。「妹妹，我知道是妳放的，可不可以告訴阿姨妳為什麼要這樣做？」小桐轉身就跑，「為什麼要把垃圾放別人的鞋子裡？一定有原因，妳跟阿姨講，阿姨不會告訴妳媽媽……」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小桐躲進電梯。電梯！電梯是一扇時光之門，可以把人帶到想去的時光。「妹妹──」電梯門閤上，小桐心怦怦的跳，啊！找到了，祕密按鈕！找到了！小桐閉上眼睛，默默唸出：2006年、2月、8日！2006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