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說今晚將有流星雨，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而今天也是我的生日，這真是個奇妙的大日子！有人說對著流星許願，願望一定能達成，那麼對著「流星雨」許願呢？何況今天還是我的生日！

　　我獨自搭電梯到這棟大廈的頂樓，這裏有很好的視野可以仰望大片的天空，今天星星很多，我不知道平日怎麼樣，因為除了出國旅遊的時候，我已經很久沒有仰望過夜空了。對於一個工作了六年的都會女子，開始擔任公司的高級主管，你期待她還能有多大的悠閒在依然喧騰的台北午夜走出冷氣房，抬頭看愈來愈模糊的星星？

　　我需要睡眠，自我脫離嬰兒時期以來，從來沒有一個階段像現在這樣渴求睡眠，但我沒有時間，我需要閱讀、寫作、看錄影帶，而我的主要時間都已被工作剝奪，被犧牲的永遠是睡眠。

　　我就是這樣的現代人，長期的睡眠不足，使我眼尾長出細小的紋路，下眼瞼經常是青黑的，得使用蓋斑膏才遮得住。有次跟男朋友逛化妝品專櫃，那些保養品的使用對我來說已經成為一種儀式，我並不真的相信它們，但它們減輕我對青春消逝的恐懼，那天櫃檯旁一些美容師在為顧客示範正確的保養程序，有些被示範的顧客已經上了年紀，男朋友呆頭呆腦指著說：「那些女的都已經回天乏術了還在弄！」我嚇得趕緊把他拉走，不過他天真的話倒真的令我隱隱心驚，原來男生對於青春會使用「回天乏術」這種字眼！那天我買了一條雅頓的眼霜，男友對它的價格咋舌不已，他近乎囈語地說：「我買一條特大號牙膏也才幾十塊！」

　　想到青春，面對星空，我很想許個願，譬如讓時間凝止不動，但我其實是個急性子的人，靜止對我而言並不是舒服的事，我想我寧願明日醒來已經七老八十，也不願意讓生命靜止在此刻。

　　我這樣的個性，對於愛情自然是一大致命傷。我的男朋友是個標準的慢性子，認識他時我唸大四，他騎一輛常常邊走還得一邊下來撿零件的爛摩托車，但是除了龍頭鎖之外，他還為它買了個Ｕ型大鎖，每回車停妥之後，他鎖車至少還要鎖個十分鐘，那十分鐘對我而言就像一世紀之久，看他矮我一截蹲在地上我又不忍心苛責。後來有一天他的Ｕ型大鎖被偷走，他才不再鎖大鎖，我開心得不得了，除了盛讚那雅賊的眼光不錯，知道鎖還比那車值錢外，而且忍不住對他說：「要是知道這樣就不必再鎖車，我早就把你的鎖偷走了！」

　　他除了動作慢，更要命的是無可救藥的健忘，我們的約會有時我得等上兩個鐘頭，而原因不是堵車或找不到停車位，而是他忘記了！等待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一種煎熬，我變得焦躁易怒，開始不停地跟他爭吵。最近我變得比較有修養，因為我發現在等他時隨身攜帶袖珍版的金庸小說我就不再動怒了，可是自從養成這個習慣，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他已經不在乎了？

　　回溯我倆的初識，我在圖書館Ｋ畢業考，他是碩士班的學生，坐在我對面查資料，那天他患重感冒，在我對面不停地擤鼻涕，我聽得好煩，頻頻面露不耐之色，他臉皮倒厚，也不換位子，後來他一整疊衛生紙用完了，我看不過去，拿出包包裏的面紙丟過去說：「喂！拿去！」

　　我們在一起六年了，至今我仍然做不到掩飾我動不動就流露出的不耐煩。有一次在百貨公司站上電扶梯，我仍一路望上走，男朋友拉住我：「電梯自己會動啊！」我回答他：「電梯太慢了！」

　　在公司裏也一樣，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出版社擔任編輯部門的主管，已有六年工作經驗的我，仍然看不透「一樣米養百樣人」的基本道理，看不過旁人跟我打混仗、受不了其它部門的拖拖拉拉，動輒急怒攻心。

　　譬如今天白天的主管會議，我向行銷經理詢問關於一套企劃中的套書行銷方面的想法，他回答我：「行銷的理念其實很簡單，你書出得好，我就賣得好，出得不好，我就賣不好。」我一聽之下差點暈厥，當下直接問他：「那麼公司有你跟沒有你有什麼區別？」會議室一下子寂靜起來，良久，老闆責成行銷經理回去提企畫，他不再說話。會後有人開我玩笑說是「文王一怒安天下」，我苦笑著，明知道天下可沒有安，我只不過又因為自己的個性而多樹立一個敵人罷了。

　　但有什麼辦法呢？面對滿空的星星，我想像我這樣性急好動的人，即使做一顆星星，大概也不能安安份份地掛著吧！

    一顆流星快速劃過天邊，我有種恐慌，消逝的流星不能重來，如同已逝的日子不能重過一遍……我突發奇想，如果可以呢？如果我的生命可以從今天，這二十八歲生日開始往回過，一天一天年輕，重回我心中最珍貴的二十歲、情竇初開的十八歲、憂鬱的十七歲、重回美麗的童年……終於重回母親的身體，回到生命的源頭，那麼，生命是不是會愈來愈美好？我是不是就有機會修正過去沒有做好的自己？

　　我閉上眼睛默禱，再睜開眼時，「一陣」流星刷過天際，流星雨！我驚呼出聲，低頭看大台北的萬家燈火，我想我是眼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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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早晨太陽從心形格子鐵窗晒進我的被窩，在棉被上映出大大小小、拉長的、變形的許多心，一早就要向全世界宣示愛情麼？我覺得這聯想浪漫得可笑。烤好土司，我抖開今天的報紙，幾個大標題很眼熟，又是報社編輯的陳腔濫調！翻到副刊才真的令我傻眼，我不會記錯，這些文章昨天出現過了，看一眼出刊日期，我想我是錯亂了，不可能的，是我的生日，但沒有人「潤」生日的。

　　這一天的遭遇離奇得令我行動都癡呆下來。出門時坐上計程車，司機跟昨天恐怕是同一個人，都在聽台灣之聲，都幫陳水扁向我拉票，我說：「戶籍在台北縣呢！」他說：「那妳應該投給陳定南！」

　　昨天明明已經交給業務部的文案又回到我的抽屜裏，而且是小杜剛交給我，還沒修改過的樣子；服裝幾乎從沒見她重覆過的姚秘書，竟然穿出她昨天才穿過的一套鵝黃色緊身洋裝；而我，一大早參加主管會議，行銷經理像錄音帶一樣的說出令我氣結的話來，我只得了無新意地原詞回敬他……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就像有個惡作劇的小孩在你身邊，你每說一句話，他就鸚鵡學舌地照說一遍。中午一位作家打電話來要Check碰面的地點，說是我們昨天約好的啊！我迷惑著：「不是昨天才一起吃過飯？」

他笑說：「妳宿醉未醒吧！」

　　我的感覺真的就像是喝醉了，暈沉沉看他在吃鐵板牛排上的玉米，為了斯文起見，耐心地把玉米一排排割下來，然後就像他昨天犯過的錯誤，刀子一滑，讓旁邊的一節紅蘿蔔飛到我的盤子裏，我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的重演，忘了我應該很禮貌地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來消除他的尷尬。

　　男朋友接我下班時重新抱了他昨天才送過我的生日禮物，很興奮地要我拆開來，是一個粉紅色玩具縫紉機，他喜歡把我當小女孩寵，可是我不是個可以靜下來繡花、做「女紅」的女人，也裝不出驚訝歡喜的表情，再一次收到縫紉機，我呆呆望著他，感覺地球在倒轉。

　　我的日子真的就這樣一天天往前倒轉，每天發生的事情都似曾相識，我手裏忙著，腦袋鈍下來了，我變得經常發呆。

　　我回到生命中第一次接觸生與死的臨界點。事情是這樣，在我二十六歲這一年的平安夜，我的爺爺在夜裏十一點過世，第二天，耶誕節凌晨四點，哥哥的寶寶，也就是我家的長孫誕生，前後只相隔五個鐘頭。當年我曾非常遺憾，如果小寶寶早幾個鐘頭出生，就可以讓爺爺在臨終前知道這樁喜訊，那該有多好！

　　當年我先經歷爺爺之死，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次日嫂嫂一生產，我又忍不住忘形歡呼；而這一次，卻是先看到全家人面對生的喜悅，再面臨死亡的永久告別，但是日子的倒轉打破了原來的「永久」，我知道第二天，爺爺還會好好躺在床上，雖然病著，但我聽得見他的呼吸，看得見他臉上的阡陌，而且知道他會一天一天好起來。

　　而小寶寶，卻回到嫂嫂的肚子裏了，看見挺著大肚子待產的嫂嫂，我想起在寶寶一歲半，從樓梯上摔下來、頭上腫一個大包時嫂嫂對我說的一句話：「看到他這麼頑皮，我好害怕，恨不得把他裝回我的肚子裏還比較安全！」

　　我像按了倒轉鍵的錄音帶繼續倒帶，看到自己愈活愈年輕。回到第一次買化粧品時，那時二十四歲，在一家雜誌社裏不過工作兩年多就被提昇為主編，但是編輯們一致告訴我：全公司就妳最像小妹！

　　於是我一口氣去買了全套的化粧品，把自己年輕、健康的膚色變得白皙一點，把眼皮塗上色彩，男朋友看一看，搖搖頭說：「唉！畢卡索把畫畫在布上，而妳畫在臉上！」我嘗試用唇筆描唇形，發覺嘴唇變成鋸齒狀，很快我就放棄了，決定直接把唇膏往嘴上塗省事得多，同事說妳這樣一下子就會掉粧啦！我聳聳肩：「沒辦法，小時候沒有好好學素描，筆拿不穩。」

　　我像坐著環球影城的小火車四處參觀拍片的現場。終於回到這一天，是不是該說是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嶺？二十三歲的一天，在這一天「之前」，其實應該說是「之後」，我已經開始憂慮，悶悶不樂如臨大敵。這一天我跟男朋友大吵，我明知自己會說出很意氣用事的話，還是克制不住地說了：「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男人，我也不會再跟你在一起！」他拿出理科學生的習性精確地問：「只剩一個也不考慮嗎？」有意以這樣小小的幽默來化解這場爭吵，我沒領情，抓起包包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餐廳，其實應該說是跑出餐廳，而且不瞞你說，我在唸女中的時代還曾經得過全校的兩百公尺短跑冠軍，這輝煌的紀錄使我的男友必須使盡全身力氣來跑才追得上我，他氣喘吁吁趕上我說：「哇塞！妳是真跑！」跑就是跑，還有假的？我沒有理會他，但因為體力不支改成快步走，他跟在我身後，整整走了四十分鐘才回到住處。

　　我沒來得及把他關在門外，他半個身子已經卡了進來，我一鬆手，他進來了，擁住我，像揉小貓那樣撫摸我。我跟他打鬥起來，在打鬥中，我意志崩潰了，把自己所謂的「初夜」交給他，啊！那是我的二十三歲，青春的巔峰！我在身體撕裂的剎那把指甲陷進他的背部肌肉裏，同時意識自己已經從女孩變成人們所謂的「女人」。疼痛的滋味裏，我終於弄明白自己日前的憂傷原來是源自生理上這地殼變動一般的翻轉、壓擠，也終於明瞭自己是如何帶著這悶雷似的憂傷日復一日過日子。

　　事後，我還是把他趕走了，趕他走的同時砸出不少東西，包括床頭的書、手邊拿得到的鬧鐘、豆豆龍，而後開始青天落白雨式地大哭，哭到精疲力竭時我想起來，只要我睡下，明天，陽光曬進來時我醒來，日子會照例往前推進一天，換言之，我又將回復處女之身。世上再不會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我經歷兩次初夜的撕扯、流血，結果我仍將是個處女！但是想到這些，我並沒有半點慶幸，只感覺那將是多麼虛偽的一件事！我也終於有些了悟，為什麼做為一個女人，從青春期開始就有著一種無可名之的恐懼與不安全感，這是過往的我所不自知的，社會學家約莫會把這稱為所謂的社會集體潛意識吧，其實我的生活正是母親、甚至祖母、曾祖母、高祖母的倒退，不是嗎？

    我從嚎啕痛哭漸漸轉為汨汨流淚，夜深得令我聽覺敏銳起來，床飄浮在黑夜裏，一向渴睡的我這一夜竟然失眠。側躺仰看窗外的天空，直到窗外變得比室內明亮，我在微弱的陽光裏爬起來，照例梳洗，打開衣櫃時一陣錯愕，衣櫃裏擺著一具粉紅色的縫紉機，我二十八歲的生日禮物！

　　屋子的擺設回到多年以後，長長一段倒轉的日子恍如一夢，我情緒無法平復，呆坐在餐桌前，我必須靜止，至少讓今天靜止下來，不要工作、不要讀書、不要爭吵、不要煩惱……我打個電話到公司請假，沒多久，行銷經理打電話來慰問我，以為我是被他氣出病來的，我連連說沒事的，不過是做了一個關於流星雨的怪夢，醒來頭暈腦脹。

　　不久，男朋友也聞訊跑來了，他進門時，我正使用他送我的小縫紉機，一針一針在一大張歐洲風景月曆紙上繡著他的名字，他很稀奇的說：「我從來沒看過妳這麼安靜的做一件沒有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