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啞了。醫生說我可能是基於某種心理障礙而暫時性無法使用語言。是不是暫時性我不知道,但我是千真萬確的啞了,從我喉嚨裏能發出的聲音,坦白說,就只有咳嗽或吐痰而已。
剛開始大家都以為我「又」在裝神弄鬼,故意不講話,我老公還嘻皮笑臉說:「不能講話了?怎麼會有那麼好的事?」
隔了三天我還是沒講話時,他開始對我佩服起來:「雖然你這樣搞得我很麻煩,還得囉里囉嗦看妳手忙腳亂寫字條,不過坦白說,妳能三天不講話真的是很大的意志力。好了,我對妳佩服的五體投地,現在妳可以講話了吧?」
等到第七天我仍然沒講話時,他變得老羞成怒了:「妳到底要怎麼樣嘛妳?我平常哪件事沒順著妳?那天也不過講了妳兩句,妳跟我撐一個禮拜,好啊,大家都別講話,我們家開聾啞學院好了!」
他所說的「那天」,就是我喉嚨啞掉的當天。那天我們這棟大廈要開新春聯誼會,每家得燒一道菜,並且準備一份禮物去交換。我跟我先生兩個人都興趣缺缺,整天上班累得跟狗一樣,好不容易有個周末,還得跟一大堆三教九流的人應酬,哪有這麼苦命來著?而我這個人大概真的就是勞碌命吧!到七點鐘的時候有人來按門鈴,我先生說:「不要管,當作我們不在家好了。」
我說:「可是你的車子在呀!人家一看就知道了!」
「誰會這麼無聊還去檢查車子在不在?」
「怎麼不會?現在不是找上門來了!」我走向門口準備開門。
我先生極力阻止:「妳一開門就得講個半天,理由再多人家也不一定能諒解,還不如,當我們睡著,忘了好了。」
「誰家六、七點鐘就關門睡覺呀?拜託!」我門一開,是收報費的,我們倆噓了一口氣。
重新把門鎖好,我在沙發上重重坐下,看著牆上的咕咕鐘,我說:「我不要再躲躲藏藏了,等一下再有人來,我就大大方方下樓去,跟大家打聲招呼,說你正在趕一篇論文,而我,無論如何是要陪你的。不然還得裝睡,連電視都不能看,哪有人在自己家跟作賊一樣?」
「喂!是妳把情況搞得跟作賊一樣的耶!每次開會,不想去就不要去不就結了?哪有什麼好解釋的,現在人誰管你家的事?你就說什麼鄰居會講話,會說我們自私,不熱心公務,明明不想去,每次都要編一大堆藉口,弄得有電梯不能坐,偷偷爬樓梯爬個八樓!」
「你怪我我怪誰?我怎麼知道會有那麼多會、那麼多活動嘛!一棟大廈大家頂著同一片屋頂,什麼事都不出面也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妳根本就想趁機去聽聽看有什麼東長西短的!」
「天哪!這種話你也講得出口!像你,見到人有時候連招呼都不打,弄得我們住在頂樓跟鐘樓怪人一樣!人家來我們家,長的難看的,你說長這種樣子也敢到人家家;長的好看的,你又問『那個淫蕩的女人來幹嘛?』」
「淫不淫蕩也是妳跟我講我才知道的呀!」
「那又關你什麼事?好了,我不要跟你囉嗦,等一下人家再來找,我就去講清楚我們不能去。我要是多講一句題外話,我就變啞巴!」話才講完,電鈴又響,果然是鄰居來叫人。先生說:「不要理他們!」我沒理我先生,憤憤下樓去。
五分鐘以後我回來,開始準備吵第二回合的架,卻發覺張著嘴哇啦哇啦吼竟沒聲音,半點都沒有。
我先生老羞成怒說他也不要講話是在我啞掉的第七天。不講話對他而言不算是太困難的事,我原來就跟嫁個啞巴沒有多大的區別。
他照例整天坐在書桌前面,正襟危坐,腰桿打直,他的背從不貼著椅背或牆壁。他在大學裏教書,教社會學。當初他從法律系轉社會系時,他忠黨愛國的老爸氣得高血壓升到兩百,「養你大了,要去學社會主義了?你乾脆去加入共產黨算了!」他努力向我公公解釋社會系學的不見得只是社會主義,而社會主義也不等於共產主義,我公公到現在還是將信將疑,只一天到晚搖頭:「時代變了,台獨也可以大搖大擺的,共產主義也可以在大學開課了!」
後來我倆一起赴美留學,有一次他陪我在圖書館排隊借書,我手上抱一疊不同版本的英譯老子和莊子,我們後面站兩個大陸學生,他倆伸長脖子看我手上的書,發出讚嘆:「哇!都是那麼深奧的書,妳是唸文學或哲學的吧?」我點點頭說:「文學。你們呢?」兩人中的女孩搖搖頭對我說:「我們沒有那麼高深,我們讀一點淺薄的東西。」我很懷疑什麼系專讀淺薄的東西,另一個男的自動回答我:「我們唸社會學。」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那兩個大陸人也笑了,而我先生一臉鐵青,他一向,不喜歡跟陌生人搭訕。
我倆開始以筆交談,一本大本的行事曆,現在才三月份,已經翻到八月了。現在翻看這本行事曆上的交談,才發覺我倆的婚姻生活,原來,是這樣的乏味!
大部份的內容是關於當天的菜單。譬如:
「今天做豆酥鱈魚、京醬肉絲、炒豆苗。」
「真好。」
「妳不是說要做京醬肉絲嗎?」
「我忘記海鮮醬已經用完了。」
「你以為這是館子啊?」
不然就是錢財上的瑣事:
「你到底有沒有去辦自用住宅登記?」
「還沒。」
「要記得啊,去年我們就是沒辦才多繳一千多塊的稅。」
「妳記得,不會自己去辦?」
「我就是討厭辦手續啊!」
誰要問我五年的婚姻生活有什麼心得,我隨時可以展示這本行事曆給他看!你很容易辨別我倆的筆跡,有點潦草的,自然是我的;而我先生的筆跡,絕對每個字一筆一畫,一絲不苟。不過,他偶爾會寫錯字,我會毫不遲疑地用紅筆圈出來。他說我雞蛋裏挑骨頭,現代人都是用電腦寫作,拿起筆,難免會忘記幾個字!但是對於我這樣一個資深編輯,看到錯字不挑出來,那簡直是如鯁在喉!
從這個本子上看得出來,我們已很少交換彼此的感受了。我們還沒有孩子,偶爾仍會去看場電影,本子上也有著這樣的記錄:
「晚上去看午夜場好不好?」
「好呀!看什麼?」
「聽說黑色追緝令不錯。」
「好。」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我還記得,看完回來,我倆就各據床的一邊睡了,誰也沒再去寫那本行事曆。
連在床上,我倆也是無聲的。我想起來,他從前作愛就是無聲的,但是至少在完事之後,會向我確認一下:「妳有沒有?」反正我都說有。他有時會懷疑,所以我盡量做出一些聲音,就像「當哈利遇到莎莉」嘛,每個女人都懂的。現在,沒有了聲音,這就變成高難度的演技了,當然我不是說,我一向全都是在演戲,唉,女人嘛!也許我該改嘆:男人啊!幹啥老問這種笨問題?
筆談了一個月,我先生到底投降了,他覺得寫字真的很麻煩!至此他也相信,他的老婆是真的啞了,他說:「因為妳絕對沒有這麼堅定的意志力,我太了解妳!」
此後,我倆之間的生活,最重大的變化就是:他變成一個比我多話的人!如果你嘗試所有的感覺都必須靠書寫才能表達時,你會發現自己慢慢變得跟我一樣,書寫愈來愈精簡,甚至化簡為零。
而我先生,變得牢騷愈來愈多,關於教授升等的內幕、政治介入學術的可恥、這種交通是社會的集體自殺、某某無恥官員怎麼還不下台?亞蘭德倫變得真是老呀!我們何不生個寶寶?……每天總有那麼多的傷口等待我來撫平、那麼多明知沒有答案的問號丟出來。而「我們何不生個寶寶」這個問題,他已經重複很多遍了,簡直就是個喋喋不休的男人!
當我以「喋喋不休」四個字形容他,似乎卻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慨,他霍然站起來,氣得滿臉脹成紫茄色。我拿起行事曆寫道:「我又沒說什麼,你幹嘛那麼生氣?」
他搖搖頭,重新坐下,竟又一百八十度地表現了前所未有的修養。
等平靜下來之後,他才緩緩嘆口氣,自言自語,大約是在問上帝:「別人的老婆都是愛講話的,為什麼偏偏我的老婆是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