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隨著一個女人的腳步，從頂好名店城轉進小巷，走著走著，她的身影竟然在我視線中消失了。怎麼可能？我四下張望，下午三點的忠孝東路巷弄，出來吃食的人已經回去上班，逛街的人還沒出來，意外的安靜，人影卻無端從眼前消失了？迷惑著走回忠孝東路，留小鬍子的男人對我招了招手，我下意識地走開，不過幾步路，又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對我招手：「小姐，我給妳一個忠告……」不知道是從哪一年起？忠孝東路這一帶變成了算命師的遊牧地。我記得他們以前集中在重慶南路，是那裡出沒的人不再需要忠告了嗎？我盯著瘦男子看幾秒鐘，看他能給出什麼忠告，他倒意外的不說話了，也許是被我看得忘了台詞吧？看他愣住了，我卻產生一種憐憫，他彷彿回過神來：「小姐──」我坐了下來，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其實不想離開這一帶，想看看她是否會從巷子裡蹦出來？

我懷疑我跟蹤了一小段路的那個女人是我的親阿姨，惠子。

　　我曾遇過一個男人，他喜歡用「家族」這兩個字，當我偶然脫口對他說過我有個信了神祕宗教而後失蹤的阿姨時，他說：「妳的家族裡面，一定具有某種神祕傾向，所以會出現妳阿姨這種人。」

　　什麼叫做「這種人」？他的「家族」兩個字也令我不快。

　　我曾在雜誌上看到關於他的家族的報導，在他高祖父的時代，他家的土地有一隻鳥可飛的距離那麼遠，可是逐代敗下來了。不過殘留在他身上的家族優越感並未消失，譬如從他口中，他的母親、外祖母、阿姨……當年個個都是大稻埕第一大美人，我便問道：「那麼你媽媽跟你阿姨，誰才是第一呢？」他生氣不回答了。他家中若有什麼人具有某種才藝，他便說是遺傳自他的哪一位叔公，連他在感情上的放蕩也聲稱是遺傳自他的祖父。總之，他是一個遺傳學的最忠實信徒。

　　「家族」這樣的字眼使我困惑，我爸爸是孤兒，我曾問他我的祖母叫什麼名字？他說「趙氏」，他的母親沒有名字。我們笑他：「原來你就是趙氏孤兒啊！」我們在大陸雖有幾個零落的親戚，可我沒見過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感情，連我爸爸自己也幾乎如此。我爸去過大陸一次，回來說他兄弟的幾個孩子現實的現實、不學好的不學好，我感覺不到他們的血液跟我們家的孩子有什麼共同性。

　　至於我母親那邊，小時候是比較親的，可是因為窮，你不會聽到哪一戶窮人家開口閉口「我們家族如何如何……」我外公是個木匠。

　　我在他母親面前提起過外祖的職業一次，忘了是為什麼，當我說「這我知道，因為我外公以前是做木的。」他母親的眼睛裡閃過驚奇，我大學主修鋼琴，以教琴為業，她以為我來自音樂世家。

　　我很想逗逗她，我想，我的性格裡有一種殘忍的誠實，明明只要不多說什麼，很容易裝模作樣，卻偏要去戳破它。我說：「舅舅也是木匠喲，只是他不好好幹，整天沉迷釣魚。」「我媽媽做家庭手工做了大半輩子……」她尷尬得連話都答不上來。就我知道他們家雖然是不比從前了，可是寡居的她，如果兒子們沒時間接送她出門，除了計程車之外她是什麼公車都不懂得坐的。她一輩子不曾工作，做塑膠花、穿電子、縫毛衣？那是她想像力之外的生活。

　　「小詠還有一個阿姨信了一種很奇怪的宗教，就跟他們家族脫離了。」那天我們坐在他家和室裡喝茶聊天，他忽然這麼打岔，他就是忘不掉我的阿姨！還好他母親津津樂道於茶藝，對「奇怪宗教」毫無興趣。然而我真正沒說出口的是，從前外公家就住在這同一棟公寓，如果外公一家沒有搬走，跟男友家就是鄰居了。世事就有那麼巧！我第一次到他家時，簡直以為他打聽到了什麼，故意跟我開玩笑，甚至他掏鑰匙開了門，我都還滿腹狐疑。

    阿姨跟外公外婆搬走已好多年了。我最後一次見到惠子阿姨，距今已經十多年了，那是在母親的喪禮上，她遠遠在角落裡站著，很快就走了。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妳媽媽這輩子命苦！」我聽了感覺不大舒坦，這好像是在指責我爸沒有給我媽幸福，還是兒女不孝。

　　諷刺的是，「惠子命苦！」才是我母親生前提起她的發語詞。

　　母親說惠子小時候得到大街小巷去賣油條，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子，總是在提著籃子回家之後偷偷地哭。我媽沒去賣油條是因為她要負起挑水、起灶、煮飯更沉重的工作。

　　國小畢業時我媽成績優異家裡卻不讓升學，老師到家裡來說情，她躲在廚房口哭，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禮貌而堅定地請出家門。母親畢業後去工廠做女工，十七歲就嫁了我爸，這個外省、吃公家飯的。

　　而阿姨惠子卻一路在我父母的供給下念到大學。高中念北一女，當過校儀隊。大學日間部考上一所私立大學，為了不加重我父母的負擔，她選擇了台大夜間部，一上大學就開始半工半讀。（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