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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1/12 16:38:28瀏覽1310|回應0|推薦14 | |
手術完沒多久,母親很快就回復日常的忙碌,什麼家事也不要別人插手,好像不曾病過一般。半年後,外公突然帶著一口行李箱來到我家,他一見到我母親就嗚嗚嗚地哭著說:「惠子給人家做了小!」母親低低的跟大姐說了一句:「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寧願當初跟了她老闆算了!」又忽然說:「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大姐在台大外文系念研究所,楞楞的不知道怎麼接口。阿公跟我們住,但是整個人變呆傻了,再不像從前大嗓門罵人,甚至怎麼逗他都不大肯說話,像是受過極大的打擊。
媽媽的病撐不過三年就走了。同一年,阿公也忽然驗出了肺癌,不到半年就撒手。
後來有時吃酒席時,鄰居們總喜歡打探惠子,我們一問三不知,鄰居阿姨們便重複著這樣的評語:「沒有良心!妳媽當初那麼疼她,連出殯都沒有來!」其實阿姨有來的。她丟下一句:「妳媽媽這輩子命苦!」就匆匆離開。什麼才是「苦」呢?我有好多問題想問阿姨,妳過得好嗎?外婆呢?難道都不想念我們嗎?……究竟為什麼選擇那樣的人生?
然而外公過世的時候,阿姨真的沒有來,連外婆也沒來,對這一點我爸氣得不得了:「什麼樣的宗教可以讓人六親不認,連自己爸爸、丈夫都不要了?」我猜想外公離開她們「逃」回台北時,必定發生過很激烈的爭執或是極難堪的場面吧。對於惠子,外公和母親有著完全一樣的沉默。
媽媽和外公前後腳離開人世,惠子阿姨跟我們家等於完全脫離干係,家裡再有大事,譬如哥哥姊姊們的婚禮,她當然是都不會來了,我不曾再看過惠子阿姨。舅舅聽說早脫離那個宗教,卻已不知所蹤。這麼多年過去,父親也在前年過世了,我懷疑外婆是否還在人世?我算不出她的年齡。每每在報上看到南部鄉間某異教一夫多妻、某教派集體自殺、某教派不讓教徒孩子們接受義務教育,教徒中甚而有科技新貴、高學歷者等等聳動的新聞……都會激起去探訪的心,卻不曾付諸行動。
那年偶然跟男友提起過有這麼一個阿姨,他竟感到興味盎然,提議「我陪妳去南部找她看看怎麼樣?」我不睬他,他便說:「妳怎麼不像妳阿姨?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阿姨是我心中一個始終難解的謎團,但我沒辦法接受男友那種探奇的口吻。又或許我其實並不想弄清楚。
我和那男友後來分手了,在我發現他同時追求我們班的第一把小提琴手之後。那年,我瘦成了阿姨的模樣,我神似阿姨的顴骨,把我的挫敗感完全暴露了出來。
父親過世後,哥想把房子翻新,我回去整理舊物時,翻出櫥子裡塞著的惠子阿姨大學時代的舊書。不可思議的竟翻出了六七本筆記,裡邊全部是詩,端端正正的鋼筆小字已經有點兒湮開了。我從來沒有把從商的惠子阿姨,跟我所認為的文藝少女的形象聯想在一起過,這類近於阿姨後來打坐時萌生的世界嗎?
有些詩,看來是寫在跟黑舅舅分手之後。我咀嚼著那些詩裡的意象,雪山、荒徑、斷橋、黑色泥漿、裸露的河床……這些詞彙,怎麼說呢?有些詩,不停地寫著馬戲團裡的東西,鋼索、單輪車、火圈、飛刀、空中飛人……好奇怪,我後來有時改口對人說,我的阿姨,跟著一個馬戲團走了。
在我幾乎遺忘這世間仍有這個阿姨存在的這個午後,我休一天假,吃過鼎泰豐,走過頂好,二手名牌店、指甲彩繪小鋪,走過巫毒娃娃的小攤,我隨手拿起一個眉毛畫得很濃的巫毒娃娃,忽然一陣顫慄,急急放下。下一個攤販讓我眼睛一亮,我在那攤前駐足良久,那不是衣服、首飾、皮包,竟是一顆顆大番茄、紅黃綠色的青椒、南瓜成列排放,那樣鮮豔,彷彿一項前衛裝置展,讓視覺燃起一種喜悅,不可思議的忠孝東路呀!我的心,明朗了起來。下午四點,我必須到醫院報到,我傳承了跟媽媽一樣的病,乳癌。三年前超音波發現腫瘤,切片結果出來時,我看著醫師熟練地在一張紙上畫出乳房的形狀、標出病灶,對我說明病情,他語帶責備:「妳早就該來檢驗!妳的家族有這樣的病史……」我茫茫然咀嚼「家族」兩個字,不知怎麼竟連帶想起了那分手多年的男友。當年在他家和室裡,他說著「小詠還有一個阿姨信了一種很奇怪的宗教,就跟他們家族脫離了……」那泡著茶、儀式繁複的畫面仍舊鮮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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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