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芙的外表並不是毫無魅力，她有一頭非常烏黑的長髮，留了十年，幾乎過腰，有人問她：「洗這麼長的頭髮不麻煩嗎？」她說就因為怕麻煩所以不想去改變造型。還有，她的一對淺淺的酒窩可說是她臉部的「重點」，通常初認識的人提起她都會說：「那個有酒窩的。」

她的妹妹曉良反倒不如她好看，也沒遺傳到外婆的酒窩，但是就是比她要有男性緣，你可以說是因為曉良善於打扮、表現自己的優點，也可以說，曉良隨時隨地都顯得精神，兩隻眼睛雖然不能算大，但總是亮閃閃的，充分地寫著聰明。

姐妹從小一個房間，住在空軍眷村裡，父親是退役飛官，母親穿戴起來有貴婦人的樣子，平日跟大部份眷村太太一樣打毛線衣貼補家用。父母對兩個女兒一概採取信任，或則說是「放任」政策，只要不學壞，做啥都行，於是日子過著過著，兩個小時候看著很像的寶貝女兒就長成了完全不一樣的典型。

曉芙脾氣溫和，凡事都不積極，做事打馬虎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小就像是在公家機關裡待久了的樣子。上小學了，母親教曉芙摺被子，她不到兩分鐘就跟你說「好了！」她不是「摺」，她只是把被子弄成一團而已。曉良就整整齊齊，但做事十萬火急，她起來會自動把被子摺好，沒人教她，但是下床前又不小心踢上一腳，被子不是重新攤開就是癟了一半。

唸書的時候，曉良喜歡一鼓作氣，不到十二點不上床，曉芙喜歡先睡一覺半夜再起來讀，但是她通常只是起來按鬧鐘而已。姐妹差三歲，曉芙從商職畢業的時候，曉良考上中山女高，她懊惱沒有上北一女，並歸罪於寫作文時手心直流汗，擦也擦不完。

當曉良跟同學下了課還講電話，滿口「前三志願的微妙關係」，周末會去國家劇院看舞蹈時，曉芙在一家小型成衣廠裡當會計，廠裡一整天開著收音機播江蕙、白冰冰的歌。不到半年，有人介紹曉芙到一家貿易公司當助理會計，她想想不錯 但是辭職又說不大出口，被三催四請才去了，去了又不是滋味，因為一做做了快兩年還是助理會計。一天來一個新同事，淡江會計系畢業的，不但一來就是正式的會計，薪水也比她多，「他們拿學歷來壓我，我有什麼話說！」曉芙想著我要辭職，我要去考大學，整天想著這件事，終於在八個月後辭去工作，上補習班整整補了一年多才考上一所夜間部大學統計系，一唸五年。當曉良在國外拿到教育碩士回國來時，曉芙還在大學裡混。

兩人的感情態度也大不相同，曉芙絕不是沒有人追的女孩，但愛情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談，巧的是她的兩次戀愛都因兵變而告終，但她的「兵變」情況又跟旁人不同。第一任男朋友在她大一那年暑假去當兵，服役地點在鳳山，想起從台北跑那麼遠為見一面實在提不起勁，有時男朋友回台北看她，匆匆見了面又要去趕國光號，終於她還沒來得及下定決心南下去看他前已然分手，原因是男朋友在一次北上看她的國光號上認識了另一個女孩。不該這樣懶惰的，曉芙暗暗叨唸自己。

第二任男朋友在她大三的時候當兵去，這回更遠，分發到台東，男友又不常放假，兩人牛郎織女似的難得碰面。到男友生日時，曉芙決定去台東看他，買了一個漂亮的懷錶。就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曉芙聽說同班一個女孩因哥哥結婚要回台東，她忽一動念，託同學順便替她送錶去。最近她的第二任要結婚了，對象是那個送錶的同學。

曉良的故事沒這許多的曲折，大一就交男朋友，同校電機系的學長，條件挺好，兩人交往四年，中間不少別的男孩追求她都不為所動，學長去金門當兵也通信通得很好。就在學長退伍、曉良畢業並取得波士頓一所名校的入學許可之後，非常和平的分手。旁人問起，曉良只淡淡說：「他不願出國，我不想勉強他，但也不願意他等我或我等他，將來的事，誰有把握？」

曉良一回國就考上高考進入教育部工作，第二年曉芙夜大也畢業了，到一家雜誌社還是當會計，這時曉芙已經二十八歲了。父母不管事，倒是眷村裡一些阿姨替曉芙的婚事操心，曉芙是大學畢業的，她們沒敢氣她，張羅著介紹了一位留美學建築，現在搞室內設計很有品味的男士。姐妹倆私下嘀咕：「條件那麼好，不會自己找女朋友，該不是gay？」協議著兩人一起上陣，看看再說，說真的，要沒曉良陪著，曉芙大約又是打打馬虎眼，能免則免。

約在凱悅喝下午茶，普通的周末，普通的下午，大家看著都順眼，隔一個禮拜，兩姐妹再吃他一頓，如此持續兩、三個月，台北餐廳、pub走遍了，忽然曉良單獨要請曉芙喝下午茶。兩姐妹並排坐在誠品餐廳舒適的座椅裡，很久沒有這樣接近又這樣遙遠。曉良是直接的女人，她單刀直入，問曉芙對設計師的感覺，曉芙茫茫然說：「挺好啊！」「來電嗎？」曉芙大笑：「嘿！幾世紀了問這種問題！普通啦！」曉良吁一口氣：「我很喜歡他。」曉芙一下子詫異，姐妹爭奪一個男朋友，這問題過去兩個月來腦子裡並不是沒閃過，但還沒發生的事，她從不會去費神思量，現在自己說感覺普通，實在很難翻案。兩姐妹的下午茶喝得夠酸的。

之後設計師的電話曉芙就避免去接，也不再跟他們一起行動。曉良出去約會的夜晚，曉芙無所事事，感到前所未有的無聊，從曉良的書架上隨手翻一本張愛玲的書，讀到大約這麼個句子：「人生即麻煩，怕麻煩也不必過什麼人生了。」閉目想想，很有道理，然後得到的結論是，其實還真不必過什麼人生！她跟曉良打小根本爭不起來，如今也不是她沒有勇氣爭，實在性格裡討厭這些麻煩事。

曉芙想給自己一件積極的事做，在雜誌社也真的待煩了，她雖沒有大志也看得出來再待下去，前途黯淡，遂決定去考小學教師甄試，下了班捧個書本呵欠連連，曉良看不過去：「妳何不辭了工作專心讀書，一鼓作氣去考？」曉芙接受了妹妹的建議，只是辭職後，一覺睡起已經接近中午，下午再睡個午覺，白天就差不多沒了，日子過得更加凌亂。如此撐了大半年倒也給她考過了，受訓完，剛分發了學校，曉良要結婚。

曉芙自從跟曉良「達成默契」之後，快一年沒「正式」見過設計師，只有一次設計師送曉良回家，她剛好補習英文回來，三人在巷口狹路相逢。曉芙對兩人點個頭，也許是錯覺吧，她感到設計師的眼光盯著她，裡邊充滿了詢問。即使不是錯覺，這詢問也是不會有答案的，曉芙也想過私下去問問設計師對她二人的感覺，她是不是真得這樣不明不白的被三振出局，但是那將造成多嚴重的家庭風波！

提親、訂婚到結婚，曉芙跟設計師兩人都是「盛裝」相對，好像全場最不自在的就是他二人。曉良腰枝纖細穿著新娘服美極了，但是親友們的念頭難免又轉到曉芙身上：「曉芙什麼時候該妳呀？」

連曉良也開始替曉芙物色人選。一回介紹某電腦公司的工程師，工程師長得一表人才，但是煙癮極大，兩人聊一個下午，他抽掉快半包煙，把曉芙薰得一回家就洗頭髮，以後就算了。曉良說：「煙嗎，可以勸他少抽點，又不是什麼天大的問題！」曉芙回答：「這麼容易改變就不叫人了！我當然也可以勉強忍受，可我為什麼要忍受？」

曉良又介紹個朋友 一樣在教育部工作的公務員，老老實實，煙酒不沾，兩人倒是交往了一陣子，然後不了了之。曉良問起，曉芙振振有詞說這公務員沒什麼人氣，無聊的緊，曉良說：「妳比他活，妳可以帶動他啊！」曉芙說：「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

下一個對象是個記者，這回真是既不抽煙，人又風趣豪爽，而且交遊廣闊，人緣極佳，絕不需要曉芙來「帶他」，可惜人長得矮胖，不入曉芙法眼。這回曉芙表現了前所未有的主見，曉良嘆口氣：「妳也太挑剔，上哪找妳要的完人？」曉芙很委屈：「沒辦法啊，人長到三十歲，所有的審美觀都固定了，現在要我改變觀念，以矮胖為美，談何容易呀！」

後來曉良沒再囉嗦，倒不是惱曉芙，而是她自己的婚姻出現危機，沒空多管閒事了。曉良跟設計師婚後關係一直不好，曉芙聽她回娘家來說起，都是為了生活作息之類的問題，曉良規律、設計師是夜貓子，曉良整齊、設計師一團亂，甚至為了明天就要再穿的鞋子需不需要放在鞋櫃裡而爭吵。曉芙暗自慶幸嫁人的不是自己，不過也難說，她想自己從來不在乎鞋子放哪裡。

第一次聽到曉良提起說要離婚的消息，曉芙十分驚異，那場婚禮雖然新娘不是自己，但是從頭到尾曉芙都跟著忙，多少的瑣事、多少的爭執，這一離婚豈不是白忙了？以後親友問起，還得一個一個對人解釋，累不累呀！當母親派曉芙出面去調解時，面對設計師，曉芙就是搬出這一番大道理，弄得設計師哭笑不得，很有興味地看著她：「妳們兩姐妹怎麼會這麼南轅北轍？」曉芙聳聳肩：「就是不同，所以當初你才選擇曉良呀！」「我選擇了嗎？妳根本沒給我機會！」設計師想起什麼，但是欲言又止，過去式還有什麼好提，都走到這樣的地步，不在此刻批評曉良，這點風度他還有，其實自己不是跟曉芙一樣糊塗？設計師如是想。

兩個人也就這樣糊裡糊塗約會、戀愛起來，離婚的事倒擱在一旁。曉芙不是熱情的人，但也絕不是另一個極端、所謂理性的女人，她只覺得被依賴著竟然也滿好，她的溫吞撫平設計師經常的不安，他為創意的匱乏而不安、為擺盪中的婚姻而不安、為生活中許許多多瑣事而不安，這些在曉芙的世界裡形同無物，她像兔子一樣活著，在籠裡就昏睡，出來就跑跳。

而曉良昏天黑地重新考托福、GRE、公費留學考，打算乾脆出去唸個博士，離婚的事也沒空再談。

曉良學校申請好了，也該攤牌了，設計師這樣跟曉芙說。曉芙大夢一醒，兩眼迷離起來，她的生命中從來沒有正面面對過什麼大問題，考大學、教師甄試都是帶幾分運氣、慢慢磨蹭出來的，沒有過什麼破釜沉舟的大決心，這下子卻是可能眾叛親離的大事，她只能有氣沒力地要求設計師：「給我一點時間吧！」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冷了，曉良的春季班就要開課，姐妹倆再度坐在一塊兒喝下午茶，曉良問曉芙：「你們兩個究竟打算怎麼辦？不請我吃喜酒嗎？」曉芙差點暈過去，一口氣咽在喉嚨裡，曉良自顧說道：「結婚前，我認為自己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麼，而我的姐姐渾渾噩噩，結婚後 我覺得先生跟妳一樣的迷糊，到現在，我才發現反而是我最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曉芙是一個拙於說理的女人，不知道如何接口，她轉個方向問曉良：「妳什麼時候知道我跟他──」曉良打斷她：「早就知道，恐怕你們一開始我就知道，早就想找妳談，後來想，看看妳哪一天會一鳴驚人，不管做點什麼把我們嚇一跳！結果你們兩個還真有得拚，簡直天生一對！我輸給你們，沒有耐性跟你們磨了。」曉良竭盡所能地表現豪爽、無所謂，開始不太自然地東拉西扯，靜默時，餐廳裡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壯烈起來，曉良若有所悟：「記不記得小時候，妳從不好好疊被，而我老是摺好了一急躁又被自己弄亂？」

曉芙笑出來：「說起摺被，這是我舉棋不定的最大原因了，妳想想，我每天從被窩裡爬出來，床上留下一個洞，如果跟人結婚了，床上就會有兩個洞，多不習慣哪！」曉良被逗笑了，挑釁地說：「妳是好運，換成愛上別人的老公早就被潑硫酸了，妳還在做兩個洞的大頭夢呢！」曉芙笑說：「嫁妳老公有什麼好？不是連鞋子都不曉得放鞋櫃嗎？」

曉良在出國前才終於跟設計師辦妥離婚手續，她一輩子沒做過這麼拖拖拉拉的事，為了曉芙這是頭一遭。出國那天，她在機場挽住前夫跟曉芙的手說：「看在我的份上，終身大事，明快一次嘛！」

從機場回來，設計師拿曉良的話依樣畫葫蘆對曉芙再說一遍，曉芙沉吟良久：「也好……」停了半晌，又修正自己的話：「明天再說吧，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