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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13 11:23:50瀏覽3013|回應1|推薦21 | |
小賓跟二姊推開寵物店的玻璃門,媽媽跟在後頭。姊姊得到許可養一隻寵物鼠,因為學校今年科展規定以哺乳動物的飼養為主題,寵物鼠是媽媽能想到的最小的哺乳動物了。本來姊姊想要一隻狗,媽媽搖頭,她退而求其次要一隻貓,媽媽還是不准,那兔子?媽媽說開什麼玩笑,兔子臭死了!最後決定給她一隻小老鼠。小賓很羨慕二姊。
這家寵物店裡有很多魚缸,漂亮的日光燈魚、孔雀魚、血鸚鵡……。小賓想起有一次他跟隔壁班的強強把他們大樓樓下一口大魚缸裡的金魚撈出來,強強教他拜死魚,說可以得到龐大的能量。拜魚的時候,他心跳得好快,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強烈的恐懼,是因為把魚弄死了,還是怕被大人抓到。小賓沒有做過壞事,連偷拔花都不曾。也許害怕就是一種能量。後來那家老太太到他們家按電鈴,問魚是不是小賓撈出來的。媽媽很生氣,說我們家的小孩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小賓和姊姊們是非常非常聽話的小孩。他的大姊從小一開始每天要練整整兩個鐘頭的鋼琴,她已經通過山葉的六級檢定,現在要拚五級,那是指導者程度的能力檢定,也就是說通過後她以後是可以去教鋼琴的呢。大姊才讀國三而已。二姊的鋼琴也在遠遠追趕,而小賓學的是小提琴。小賓一點都不喜歡小提琴,但是每天要拉兩個鐘頭。他喜歡去強強家,強強電腦很厲害,可以破解他爸設的密碼,強強電動破關更是厲害。但是小賓只有一種時候可以獲准去強強家,大姊期中考的時候。每當大姊期中、期末或是學校什麼段考、複習考之類,那天便由爸爸進廚房煮飯,媽媽站在影印機前,每一種評量影印五份、六份……十份,讓大姊反覆做,做到沒有任何一題錯誤為止。影印機,是的,姊姊一上國中,他們家就買了一台全錄牌影印機,跟學校的一樣大,擺在客廳裡,像一隻蹲踞的獸。小賓常常驚悚地望著它,他知道,未來,那隻怪獸也會陪伴他長大。
二姊戀戀不捨地看著一隻黑色迷你兔,但是不敢要。她聽見媽媽在櫃台問老闆,黃金鼠的壽命有多長?老闆說兩年半左右。那麼楓葉鼠呢?「一年半到兩年。」媽媽告訴老闆,那就買一隻楓葉鼠。也許她更希望能有一種做完科展就會自我銷毀的老鼠?小賓的二姊默默接下老闆遞給她的籠子,過兩年,她就上國中了,她會像大姊一樣聽話一樣優秀嗎?她總覺得自己沒辦法像大姊一樣。她經常想要逃家。楓葉鼠在滾輪上跑個不停,牠不知道自己怎麼跑都是在原地打轉嗎?
媽媽也盯著滾輪上的楓葉鼠看,看得有一點失了神。媽媽總是很累,心情很壞,他們都不敢讓媽媽生氣。媽媽沒有上班,所有的時間、精神都給了他們三個小孩。他們三個都是功課最好的模範生,他們從上小學就開始補公文數學、英語、作文,回家就寫評量,他們知道考試不可以粗心,考試粗心,媽媽會很生氣很生氣。可是有一次表阿姨到他們家,聽到他們補公文數學竟然哈哈大笑說:「那麼小就要學寫公文喔?寫給誰啊?」她根本不懂,補習班老師說過,公文數學是在日本經過長期實踐檢驗而推行的一種數學訓練模式,可以讓學生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提高學習效率和計算能力……但小賓不敢說話,媽媽的臉色很難看很難看。現在媽媽盯著楓葉鼠看,媽媽會不會後悔了?好不容易他們家要養寵物了,小賓還答應要幫忙餵飼料的。媽媽應該不會反悔吧?媽媽絕不會讓二姊科展沒題目做的,只要是跟成績有關的事,媽媽都會想盡辦法支持的。
他們不知道,媽媽望著小老鼠,想起了一隻貓。她國三的時候,四妹從外頭偷渡一隻野貓回家,養在衣櫃裡,等她們幾個姐妹發現時,都已經生一窩小貓了!四妹愛動物,永遠在給她們找麻煩。那一年年尾,家裡的成衣廠倒了,父親被債主追殺差點失去一條胳膀。他們搬了家,四個孩子全部輟學去別人工廠工作還債。她功課中上,卻連國中畢業的文憑都沒有!
一個滿臉疲憊的男人看著他們和那隻楓葉鼠,嘴角露出感傷的微笑。他在想,陪伴孩子在寵物店裡尋覓的總是溫暖的女人。寵物店是人生的蕾絲花邊,生活溫暖有餘裕的人才會去編織那些花邊,那兩個孩子多麼幸福。到寵物店的孩子是幸福的。
她的女兒君君也是,君君擁有他全部的愛。君君的母親出走了,因為他的外遇,有一天,她像棄巢而去的雌鳥,不再回來。有一回君君哭著想媽媽的時候,他帶她來寵物店,君君選了一隻兜蟲,他很詫異,一再確認妳要一隻蟲嗎?從此他便經常陪她逛寵物店。有父母常陪孩子逛書店,有父母常陪孩子逛玩具店,逛大賣場,逛小吃攤……而他們父女倆,不斷地逛寵物店。他們買回一堆根本用不著的東西,譬如逗貓棒,還有給貓咪玩的鈴鐺球,他們並沒有貓。君君喜歡這些東西更甚於玩具,有時他懷疑,君君不會以為自己是一隻貓吧?或許君君是想:等到媽媽回來的時候,就會讓她養貓了?
君君的媽媽會回來嗎?男人隱隱也期待著這些寵物用品能召喚妻子回來。寵物用品是世間最具有家的味道的物質,能發揮某種魔力也說不定。
滿臉疲憊的男人並不知道,君君的媽媽已經回來過了,她總在他上班之後偷偷到褓母家看孩子,她甚至曾把君君帶到她的新住處,她養了一隻貓。
門邊的風鈴叮的一聲響起時衝進來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她很快的到鳥食區取了飼料,付帳時一邊興匆匆地跟老闆說起她的白文鳥,「我昨天戴著浴帽坐在客廳裡看電視,牠不能接受!牠簡直像見到鬼一樣,驚惶失措跌跌撞撞亂飛!」寵物店老闆想了想:「也許是浴帽的顏色太鮮豔了!」「我知道我那隻鳥會怕很多東西,像自動傘,還有餐桌紗罩,一看見這些東西打開來牠就像瘋了似的!可是我沒想到她會怕我戴浴帽……」站在一排貓玩具前面的男人卻打岔問道:「可是妳為什麼會戴著浴帽坐在客廳裡?」
女人愣了愣,要說明自己當天洗了頭準備進廚房,不想把頭髮弄髒先戴著浴帽,但想想做飯又還早了點,於是戴著浴帽坐在客廳裡拿起遙控器,就把她的白文鳥嚇得張惶亂飛……這描述起來總有點像異想電影,一轉念,她嗔笑著說:「我戴浴帽坐客廳裡關你什麼事啊!」
那男人表情靦腆,再對話下去就有點打情罵俏了。他幾乎不敢跟這個女人打照面,他只是覺得浴帽是在浴室裡戴的東西,坐客廳看電視幹嘛要戴浴帽?他想起他離家出走的老婆,她戴著浴帽從蓮蓬頭下嘩嘩嘩沖水,他為她擦肥皂,那是她懷孕的時候,他細細地用肥皂泡沫為她擦拭全身,她因懷孕而微胖的身體,配上碎花浴帽,像卡通裡的人物一樣可愛。他沒有為後來的情婦做過這種事,他為妻子洗澡也許是因為那時她肚子裡懷著寶寶吧?
聽見叮的一聲,那女人已拿著鳥食小鳥般輕快離開,店裡兩個男人下意識朝那玻璃門望了望,捕捉女人苗條的身影。寵物店老闆對這個女人是熟悉的,甚至有點兒像她的心理醫生,總在她買鳥食的時候聽取她一籮筐關於鳥的瑣事。就像所有寂寞的單身中年女人被寵物豢養,不同的是,大部分女人依賴一隻貓,而她依賴著一隻白文鳥。他試著挑逗過她,這對寵物店老闆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許多女人藉寵物話題和他親近。他從不追求女人,他只邂逅女人。他曾經浪遊各地,邂逅許許多多的女人,自從他回台在內湖住宅區落腳開了這家寵物店之後,他甚至無須浪遊。然而這個女人像個單向的發報機,只釋放卻不吸收任何聲波,他知道這個女人對他完全沒有感覺。對於女人,他總是知道。
寵物店老闆並不知道,那女人懷藏超乎他所知的寂寞,她暗戀著一個女人暗戀了十多年。高二那年,班上一位擅畫的同學曾以她為Model為她畫過一張又一張素描。後來同學買了相機,又邀請她做她的「實驗品」,到圓通寺、中正紀念堂、淡水紅毛城攝影。她理所當然接受她的畫、洗好的照片,她知道她喜歡她,她隱約是知道的。她的模樣灑脫,在女校裡總是吸引同學。升高三那年她轉到理組;後來同學念了美術系,她讀了化工。大學住校四年,卻是她煎熬的開始,她發現自己喜歡睡她上鋪物理系的室友。她在夜裡熄燈後等待美麗的室友跟學長約會歸來,聽見她輕輕踩著木頭梯子爬上床,聽見她輾轉反側,想著或許她今晚跟學長牽手了?被親了?四年!她從沒有說出來!她終於知道當年她的同班同學懷著怎樣的心情為她畫像、為她拍照。
美麗的室友並沒有嫁給物理系學長,她嫁入了豪門,如一隻籠裡的白文鳥。而那唸美術的同學,在開過一次畫展後因為憂鬱症丟開了畫筆。她嫁人了。她在一家西餐廳遇見過她,看她帶著一個極調皮的男孩,腹部微微隆起,分不出是胖了還是又有一個。她無能讓孩子片刻安靜下來,不時顯得慍怒,像一個尋常至極的婦人。
捧著一個小塑膠盆的國中女生獨自走進寵物店,她把塑膠盆往櫃台上一放,盆子裡是一隻巴西小烏龜。她對老闆說:「烏龜眼睛腫起來了!」她的眼睛也腫起來了,該不是為這隻小烏龜哭的?
寵物店老闆忽然想起多年前,有個女孩對他說過一個小故事,說她小時候只養過一隻寵物,就是巴西小烏龜。她每天對牠說話,還唱歌給牠聽,可是有一天,烏龜的眼睛腫起來了,她捧去問寵物店老闆,老闆竟說:「噢!這要看眼科喔!」他聽得哈哈大笑,笑得忘了追問那烏龜後來怎麼樣了?她對他說過的話,他總好像只是聽了個開頭,沒有太大的追問的興趣。她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女孩子,身上絕少社會的異化。她單純得經常做出令周遭人不解的怪事。比如生產前,她聽到許多母親收藏孩子的臍帶,她也要,進產房時竟告訴醫生:「等一下那個臍帶剪一截給我!」醫師不解:「妳要那個做什麼?」她說她不管。她不到五個鐘頭便生出小孩,醫師真的剪下一截臍帶裝在塑膠袋裡給她,她拿給妹妹:「妳回去幫我洗一洗!」她妹回去洗到吐!所有人都來問她到底要那個東西幹什麼呢?煮四神湯嗎?她理直氣壯:「書上不是說很多人都有保存小寶寶的臍帶嗎?」許多人生完孩子簡直暈死過去,她仍神清氣爽,甚至請醫師把胎盤拿給她看,她只是想看看幫她孕育孩子的胎盤長什麼樣。她不怕噁心,她被許多人定義:少根筋。
那時他們都好年輕啊。她想要保存的那個臍帶,連結的是他們兩人的結晶,他的孩子。他意外的使她懷孕,匆匆結了婚。卻在一個奇異的早晨,他一反常態地早起,走到隔壁房間,看看鼻息安穩的妻、五官和妻極為神似的女孩,然後走出了家門。他回到母親那兒小住一陣,申請了加州一個學費便宜的College,向母親要了一筆錢,便這樣走了出去。
他是忽然覺得自己想要走出去的,他在那個早晨,頓悟自己已經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專注做一件事,甚至無法專注讀完一篇文章。
在洛磯山,他跟隨一票華人,每周搭上前往Las Vegas的免費巴士,領取賭場贈予的籌碼、吃一餐免費的Buffet……那些退休的華人真的是當成上班打工賺取這一日工資--他們把籌碼換成錢;只有他,真正的對賭城的繁榮做出貢獻。在賭場裡,他如此的專注,那是他失去已久的東西。他把帶去的美金差不多用完了,便不再回學校,乾脆住在賭城裡,他成為了賭城的一部分。而確有一天,他鴻運當頭,大賺了一筆。他像所有的賭徒一樣,並不急於把錢償還周遭欠下的債務,那些都是零碎的小錢,他孤注一擲,全心全意豪賭一場。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他重新回復一無所有的那個乍暖的四月天,他在賭場一個角落裡睡著了,睡得極其安穩,直到被一聲爆炸巨響驚醒。他跑出賭場,望見不遠處那棟十七層樓高的「阿拉丁」大酒店隨著連串爆炸乍然崩塌,滾滾煙硝籠住那條已被封鎖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他癡望許久,腦子的某個部分像是化了冰似地忽然有種難以言說的流動感。而後,他開著一輛十六年的老雅哥——他僅有的財產,離開這個城。那個城,在那酒店轟然夷平之後,如浴火鳳凰展開輝煌的新生。
然而他總記得,他離去的時刻,那個城,在白天裡失去所有的燦爛霓光,如同一座廢墟,夜裡繁華竟似海市蜃樓。背向這座城,他想念台北,像念起一個深愛過的女人那樣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她的懷抱。
「烏龜的眼睛腫起來了要怎麼辦?」
「可以餵楓葉鼠吃餅乾嗎?」
「貓咪會吃兜蟲嗎?」……
「啊?」
櫃台前三個女孩哇啦哇啦問得老闆頭昏腦脹。她們不知道,那一刻,寵物店老闆正試圖回憶他曾有過的一個女兒的臉。多年前,他遺棄了妻子和女兒,走出一段對他而言莫名所以的婚姻。
「烏龜的眼睛腫起來了要怎麼辦?」捧著塑膠盆的小女生不死心地重複這個問句。她不知道,這個時刻,寵物店老闆深深覺得他傷害了妻女卻早已回不去。一定是這些老鼠、這些貓、這些鳥、這些蟲、這些水族經年累月地慢慢柔軟了他的心?他的罪惡感遲來了太多年,他曾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這類的溫情。
寵物店老闆也不會知道,面前捧著塑膠盆的國中女生,今天中午在學校廁所裡被一群幾乎都比她高一個頭的女同學威脅明天要偷一千塊錢交給她們。她決定今晚要偷拿爸爸的瑞士刀,她決定要開始保護自己,必要的時候,她會切下她們的手指頭!她只對她的烏龜說她的決定,卻發現烏龜的眼睛腫起來了,她真的覺得好無助。
寵物店老闆不會曉得女孩的心事。對於買楓葉鼠的女孩想要逃家、喜歡逛寵物店的小女孩好希望自己變成一隻貓的事,他也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上高中了,他錯過了女兒的成長。關於女孩子的事,他都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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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