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飯廳裡聽音樂、喝著早餐茶，聽見外面噹！的一聲，跑到陽台上看，糟了！一件晾曬在陽台上的洋裝被風吹走了，這會兒站著都還感覺得到高樓上風的猛暴。向外張望，洋裝已經不知去向，影兒都沒有！嗯？樓下的樓下的樓下的樓……某一戶陽台邊緣好像露出一小截灰布，會不會是我的洋裝？我搬來一張高腳椅，站椅子上看，身體探出去，手緊攀著欄杆，這十四樓的高度，身子才稍微伸出一點點兒，頭馬上就暈。風又猛，並且，忽然有種感覺，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會從後面推我一把……啊！不行，儘管我是這樣愛著那件衣裳……

我想寫一張紙條貼在公佈欄上：「親愛的芳鄰：您好。今日風大，我的一件晾曬於後陽台的鐵灰色長洋裝隨風飛行、不見蹤影，如果降落到您家陽台上，可否請您送還給我？感激不盡！十四樓滕小姐敬上。」

紙條的內容反覆在腦子裡琢磨，可我始終沒寫，這裡住了近一年，住戶見面相互點個頭、笑一笑，也有不理人的，誰也弄不清楚誰姓什麼、做什麼，但這樣很好，我覺得所謂「鄰居」就應該是這樣子的。從前住那種雞犬之聲相聞的鄰里，大學時，有一回一個男孩子來找我，我家無人，他便在門口的夾縫處留一張紙條，等我一進巷口，左鄰右舍的太太們一個個探出頭來迫不及待「嗯、嗯、嗯、」的指著門上的紙條，唯恐我沒發現，我真恨死那樣的地方了！現在我如果寫了那麼一張字條，鄰居們背後也許會竊笑：那個女的到處找她的衣服！而且整棟樓的人就都知道我姓什麼……啊！雖然我是那樣愛著那件衣裳！

然後我穿上一套純白色套裝出門上班，決定不再管那件飛走的洋裝，就當它破了，壽、終、正、寢了！當我走下公車時，一個隨後下來的高中男孩踩住了我的長裙，我顛顛躓躓下車，回頭狠狠瞪他一眼，他到此時才滿不在乎說聲抱歉，長著青春痘的臉上根本絕無半分歉意！下車後檢視我的裙子，純白色裙襬上一個大鞋印，像大腳哈利那麼大！天哪！我的衣裳今天受了什麼詛咒？

到洗手間，四顧無人，把裙襬拉上洗手台水龍頭下搓洗，然後溼著一角裙子閃閃側側回到坐位上，一整個上午不敢起身走動，直到裙子讓室內冷氣陰乾，我的小腿也陰得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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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擁有過一本娃娃簿。普通的作業本，第一面畫的是雕花大門和花園，色筆在無法塗均勻的綠茵草地上點著紅紅紫紫的花，門上畫著一個電鈴的按鈕。翻過來是客廳、房間……

房間有一扇窗子，天藍色有蕾絲邊的窗帘、床舖、小熊、書桌、梳妝鏡，那梳妝鏡是從生活與倫理課本上剪下來的，我一開學就覬覦了，期末考完馬上把它剪下來，母親說撕課本的小孩不會唸書，可我那時真喜愛漂亮的梳妝鏡，那是有錢人家才有的東西。還有衣櫥，用兩張紙片黏成，中間剪開一扇門，裡面壓著我為紙娃娃畫的各式洋裝、旗袍、和服、晚禮服、睡衣、泳衣、運動裝……所有我對服裝的想像和認知，都裝在那個衣櫥裡。

我帶著娃娃簿到鄰居小敏家，拜訪小敏的紙娃娃。「叮咚！」我的紙娃娃在小敏的娃娃簿門口按電鈴。我們的紙娃娃常常這樣互訪，展示新畫好的衣服，說著我們從電視上學來成熟女人見面時說的話語。

後來學校裡流傳，說紙娃娃半夜會爬起來掐人的脖子，我和小敏嚇壞了，不敢把紙娃娃丟自家垃圾桶，怕她復活爬出來；也不敢燒，讓媽媽們知道我們玩火，要打死了！於是我們慌慌張張帶著娃娃簿到村子的大水溝邊往下扔。我最心痛的不是沒有了紙娃娃，而是那幾十件我自己畫的衣裳。它們從衣櫥裡飛出來，翩翩降落河上，漂流著，經過青青水草，慢慢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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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衣櫥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向高樓外一撒，各式衣裳如蝶翅，漫天飛逝。

小時我盯著蝴蝶看，總是想，如果沒有那對翅膀，牠們就不過是隻蟲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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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注視赤裸的自己，連洗完澡都要馬上裹上浴巾。只有裝在可賦予身體美好造形的衣裳裡，然後照著穿衣鏡，才感到自信。

我害怕另一種鏡子，它剛開始總是剝除妳的衣裳照見妳，令妳覺得羞慚、惶惑，妳不斷變幻各種形式外衣，而它始終照見妳的赤裸，直到有一天，它再也照不到妳，它開始剝除另外一個女人的外衣。那時候，妳覺得自己的身體成為一片貧瘠荒土，妳又死去一次。是先害怕那鏡子？還是先不能面對赤裸的自己？因果關係我已不能分明。

自我、跟愛情不應該畫上等號，妳太不健康了！我嫂嫂說的，真有道理，我老是學不會，老是因為愛情的幻滅而痛苦。可是她又說：「其實妳現在這樣也好，整天愛來愛去，還滿讓人羨慕哩！結婚幹什麼？好好人不做，去做佣人！」嫂嫂的嘴就像剪刀手愛德華，俐落而善良，言下罵的，當然就是我哥了！她每天要弄三個小孩，忙得昏頭昏腦，簡直搞不清楚誰還沒洗澡、誰要吃感冒藥，而我哥是愈來愈大爺了！該怎麼接口呢？我很快做了政治正確的選擇，附和嫂嫂、一起把我哥罵得臭頭！

我的婚姻遙遙無期，嫂嫂說：「也好、也好，只要把自己的『心』養好！」現在的這一面「鏡子」，無可避免要趨向黯淡的光譜……當我們再一起進電梯時，他已不像從前，趁機偷吻我，也不再深情注視我；他注視自己的頭髮、皮鞋，拉扯上衣、調整領帶……我從他身上才明白，原來男人也一樣在意衣裳啊，尤其當他們眼球的靈魂，從女體身上閒下來的時候。我注視注視著自己的他，照見愛情的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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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前我打個電話給小敏。我的女同學們一個個結婚、生子就失去音訊，儘管通訊簿上一直還保留著許多溫柔的名字，惠櫻、莉蓉、佳靜、苑岑……像一隻隻動人的蝴蝶，可是都是標本罷了，名字後面的電話號碼幾乎不再使用，如同我的名字，在她們的通訊錄裡，大約就是等著包禮金然後槓去的一格吧！唯有小敏，與我自小一塊長大，愈是煩悶的時候，我們愈會想起對方。我忽然有點兒懷念我長大的那雞犬之聲相聞的鄰里了。

小敏做了美容師，為女人雕塑衣裳裡的身體。小敏雖然從小就好看，本質上卻完全不是個好打扮的女人。我曾經問過小敏，妳喜歡妳的工作嗎？她點頭肯定：「我為其他女人做的事、用的保養品，都不會用在自己身上，我自己太懶了，可是我喜歡這個工作本身。」我有點不明白，我記得她剛開始學這一行時還告訴過我，幫那些肥女人做身體，好像在揉一堆油膩膩的麵糰！小敏說：「當她們跑來告訴我，原來的衣服已經太鬆，或是一臉的青春痘改善了，就很替她們高興！」原來是麵糰變瘦了！

可是小敏生活得很累，每天從早站到晚，回到家還要做許多家事，先生總是數落她，因為他為孩子做得比一般男人多一點兒，便總是趾高氣昂：有幾個男人可以像我這樣？每天「幫妳」接送小孩、「幫妳」給小孩洗澡？嫌她家裡收拾得不整齊、嫌她對他的家人、對他的朋友冷淡……

小敏說過來吧！我剛好沒客人，幫妳做做臉，妳好久沒做了！小敏從來不肯收我的錢，我過意不去，她賺的可是辛苦錢。

「不要做什麼臉，我已經有一張臉啦！出來吃個飯好不好？」

「好呀！我要跟妳『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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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選的歐式西餐廳，很古典的裝潢，我好像應該穿上蓬蓬大圓裙才對味？我和小敏坐下來，相視一笑，半年多沒見面了。

小敏以美容師的職業觀點審視我的皮膚、氣色，告訴我要補充維他命Ｅ和魚肝油，我的臉色很沒有光澤……當然沒有光澤！我今天氣得什麼光澤也沒有！我開始描述一早衣裳如何被風吹跑、白長裙又被一個臭男生踩出一個大腳印，洗都洗不乾淨！

「鐵灰色長洋裝？我看過嗎？是不是我弟婚禮妳穿的那件？無袖、小領子、胸前到腰的地方打摺子？」

我點頭如搗蒜，只有女人記得清楚衣裳的細部。

「可惜！那麼好看的一件洋裝！而且，」小敏吃我豆腐，摸一把我的手臂嘆息道：「到這個年紀，也只有妳還能穿無袖的洋裝了，妳看看我的手！」小敏挽起袖子，露出因勞力而顯得粗壯的手臂。

看著那從小和我手挽著手的胳臂，我感到一陣心疼……小敏，你好不好？

「還不是老樣子！整天嫌我這、嫌我那！」我忽然想起我嫂嫂說的，好好人不做，要做佣人！注視小敏的眼睛，她說著，說她的男人有事沒事就找一大堆朋友到家裡喝酒，她覺得很無聊，朋友們喝完酒拍拍屁股就走，留下一堆杯盤狼藉給她收拾，最糟糕的是小孩也學著喝酒乾杯的動作，她覺得對孩子的影響不好，想跟他溝通，他馬上手一擺，滿臉嫌惡，男人最怕聽到妳要「溝通」……

我注視小敏，感覺那眼睛是個多面鏡，映著我、嫂嫂、周圍的許多女人……可是到晚上，當他要妳的時候，他就可以要！不管妳的感覺、妳想不想要、不管白天對待妳多不耐煩……小敏說著，我一愕，回過神來，我們雖然要好，畢竟不曾說起過這個！我咬住嘴唇訝然看著小敏……

「叮咚！」小敏的紙娃娃穿著歐式大蓬裙在我的娃娃簿門口按電鈴，我的紙娃娃換上一件純白套裝走出來。兩個紙娃娃說著電視上成熟女人見面說的話語……

原來，從前、從前、從前的我們……都畫錯了。

我們畫的根本是一個單性的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