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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5/13 22:00:43瀏覽1964|回應6|推薦34 | |
許財發在公司的重要會議上突然嚴重胃痙攣被送進醫院。
送他來的同事先回去了,他給老婆打過電話,很溫柔地告訴她沒事的,下班再過來就好了。他的病完全是心理造成的,他自己非常了解。
護士又來了,拿著紙筆紀錄。
「抽不抽菸?」
「平常不抽,寫東西的時候才抽一點。」他期待護士會再追問:「寫東西啊?你都寫些什麼呢?」那麼他會告訴她,很雜啦,有時朋友雜誌邀稿啦,他們老要他談財經、管理啊,其實他的興趣不止於此;還有公司的公關稿啦、文宣啦,一向都非經他看過不可,這大概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吧。很奇怪,雖然沒走文學這條路,這輩子就是跟文字脫不開關係,他的命宮主星坐文曲……但護士緊接著問:「喝酒嗎?」
他思索了一下,「酒量是特別好,但是不到必要時不喝,妳知道,」護士打斷他:「檳榔沒吃吧?」「吃檳榔也不是什麼壞事,妳的觀念啊--」護士不耐煩:「有吃還是沒吃?」「沒吃。」他彷彿做錯事地。
護士立刻移步到隔壁病床前,病床上的男人跟許財發看上去年紀相仿,四十五有了吧。但是猴瘦邋遢,手臂上青筋浮凸,許財發猜測著他的職業,他看人一向很準,這人看上去不是水泥工就是卡車司機,看他的手臂就知道。許財發倒不排斥這些人,他知道自己一向有這麼個好處,走到哪都能跟人勾肩搭背的扯,不論三教九流。
護士小姐問一模一樣的問題:「抽不抽菸?」 「最近抽的不多。」 「不多是多少?一天一包?兩包?」 「很難說,多的話三、四包也有,少的時候,一天不到半包。」 護士撇撇嘴:「酒呢?一天喝幾瓶?」從問話的表情看得出來,這護士似乎跟這個病人認識,知道他酗酒。 「也沒有天天喝,喝的時候,誰去算幾瓶?」病人答。 「平均,我是說平均。」 「五、六瓶。」 「五、六瓶!」護士由怒轉笑:「檳榔呢?」 「一個禮拜兩、三包而已。」 「我怎麼知道一包是多少顆?」 病人誠惶誠恐地:「五十顆,一包五十顆。」
奇怪,怎麼護士的神情倒像是在對那病人打情罵俏?許財發又打量了那病人一眼,不會錯,不是水泥工就是送瓦斯的之類。 下午有經營藝術品投資的朋友黃照漢路過醫院順道來看許財發,他倆是業務上經常往來的朋友。黃照漢大著嗓門,細數這一季畫市的景氣,順便帶出不少熱門畫家的名字,暗示跟他們都很熟。
他說,一會兒還有個藝術家的聚會,許財發嘆口氣:「說到藝術家,我這一生最遺憾的兩件事,一件是沒有走寫作,一件是沒有學音樂。」黃照漢說:「噯。」許財發繼續說道:「我初中的時候就寫小說,全班同學傳著看,後來是我爸爸禁止我再寫,那個時代你也知道。還有音樂,我初中的時候就被老師發現,我是絕對音感,也是我父母,覺得學音樂將來沒有前途,我一直遺憾。」黃照漢也有些遺憾:「那聚會非要我去不可,呃,我得趕過去了,大家都在等我。」
黃照漢走了,許財發的精神卻被提上來壓不下去,他扭頭看看旁邊的水泥工,說真的,他的邋遢並不引起他的嫌惡,絲毫沒有!相反的,他很樂意跟他談點文學啊,音樂、美術什麼的,他以前看過不知哪本書上寫的,有些人在無意間的一席話,有時甚至影響了別人的一生,而他本人自始至終不會曉得自己所造成的影響力。這個水泥工,如果因為與他的邂遘,而在某日走進書店買一本小說回家閱讀,或者,忽然去買兩張音樂會的票請他的妻一道去聽,那種不同階層、不同質地的經驗,將對他的生活造成怎樣的震撼!
但他不能一開口就談這些,他非常尊重別人的興趣,也能掌握人的脾性。他扭過頭去,極平易地跟隔床病人交換姓名,劉天哲?許財發心中歎息,何以人的名字跟本人總是不能「go together」?呃,這念頭亦只閃過腦際罷了,在這個劉天哲面前,他很謹慎地不流出任何英文字眼,儘管那必得非常地小心。
他很技巧地打開話匣子,「讓我猜,你一定常常去唱KTV。」劉天哲滿臉驚喜:「你怎麼知道?我老婆最恨我去那些地方!你知道,在KTV裏面,永遠有一種人,是專門搶麥克風的,我就是那種人。」許財發非常理解地點頭。
他又猜他最喜歡的電視節目,他的眼神像個讀心人:「綜藝大哥大,對不對?」劉天哲簡直遇到知音:「就是!我最喜歡看的是費玉清的模仿。」許財發嘴角淺淺地上揚,對自己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佩服不已。
就在許財發正要進入主題時,一群年輕人一擁而進,這是第一批來探望劉天哲的人。許財發大感意外,因為他們喊劉天哲「老師」,原來是個老師!也許是小學,或者國中老師吧,一輩子鬱鬱不得志,活在封閉、狹隘的教書圈裏做個孩子王,便養成了酗酒的習性。許財發微感失望,憑良心說,教書匠的腦筋比泥水匠還要固執不化哩!
‧
老師長、老師短的年輕人雖已蝗蟲過境而去。許財發卻已經失去興趣持續前面的話題了,他閉上眼睛假寐。
不多久,隔壁床又有聲音,許財發向旁邊瞄一眼,是個非常清純,清湯掛麵的女孩子。她坐在劉天哲的床邊,劉天哲握住她的手,正安慰著她什麼。喝!原來還是個搞師生戀的老不修!
從許財發的角度看過去,女孩低著頭的側面臉頰上似乎還掛著淚珠,她的鼻樑挺直,是屬於西方的現代美,劉天哲用手指劃著她的鼻樑:「有沒有好好練琴,嗯?」女孩不答,嘴唇緊抿,非常倔強的表情。許財發想起公司的業務助理小姚,她對自己就經常噘起那紅豔豔飽滿的嘴唇,他不禁「抽絲剝繭」地想像她迷人的身段……
小姚真的出現在他眼前,跟著一大群業務部的同事。「許經理!」他們一下子就道破了他的身份,他尷尬地看了隔床的劉天哲一眼,不願意自己的成就對別人造成壓力。
誰知道劉天哲跟那女的根本不知沉浸在哪個星球……許財發忍不住又瞄了小姚一眼,她穿著暗紅色窄裙,可惜從床上的視線只看到一截裹著肉色絲襪的大腿,這丫頭最有看頭的卻是那雙勻襯的小腿……鵝黃色上衣的領口幾乎要爆裂開來,多麼結實的胸脯!
「我看經理病傻了!」小吳打趣他,他立時回過神來,幽默感,尤其讓幽默感回過神來,馬上接口道:「我看這下子業務部可以放假一個月啦!」趙副理拍馬帶打趣地:「哪裏,我們的精神跟經理長相左右。」「我雞皮疙瘩掉一地。」許財發看著地板,眾人大笑。
嘻鬧一陣,許財發正色問起:「目前的Case進行的如何?」趙副理上前做了簡報,許財發點點頭,然後一字一句地:「不要看他們現在,滿口說No Problem,等Case接來了,就 Problem一大堆!我們一定要先充份評量,到底接回來我們執行的,效益性、有多少?或者轉發出去的,可行性、有多少?也許還有別的通路的,可能性?……而且這一切分析,都要把它數據化,一切資料,要完整化……」他的語調抑揚頓挫,每遇到如什麼什麼「性」、或者什麼什麼「化」時還要特別加重語氣,頓一下,吸引所有的人仔細聆聽。
這時病房裏又進來兩個年輕女孩子,清湯掛麵的女孩把椅子稍微移後,對著她們微笑,劉天哲帶笑的口吻說:「妳們怎麼知道我住院?」其中一個女孩回答:「報社Call我的。」另一個說:「她Call我的。」「呵,妳們還互通聲息呀!」「這樣才『大家有飯吃』呀。」兩女孩異口同聲回答。
許財發的演說音量愈來愈弱,因為同事們紛紛扭頭好奇地看著隔壁床的動靜,忽然小姚大喊出來:「啊!劉天哲!」劉天哲轉過頭來對她點點頭。「妳認識他?」許財發十分不解,「你住他旁邊你不知道啊!」她不可思議的眼神:「台灣最有名的南胡演奏家耶!」許財發楞了一下,演奏家長這個樣?
記者愈來愈多,那清湯掛麵女孩侷促不安起來,站起身:「我走了。」許財發目送她離去的背影,她的身材實在不怎麼樣,是那種天使的臉蛋,也是天使的身材。他目光逐漸移回床的正前方,小姚的幾欲爆裂開來的胸脯,再逐步移向她厚厚的、微張著、桃紅色的唇,移向她的鼻子,她的鼻沒有看頭,多肉無骨,再移向她略厚的單眼皮眼睛--而那眼神正逡巡在記者們和劉天哲之間,充滿驚嘆與愛慕,現實的女人!女人一概是現實的動物,古往今來皆如此!
許財發打發那群偷懶的傢伙回去工作,「這個Case一定要拿到,排除萬難!」他對部屬們做出以上結論,然後蒙著被子要睡了。「這病房怎麼這樣吵鬧?」他翻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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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醫生跟護士一起巡房,檢查的結果出來了,那醫生很嚴肅地告訴許財發:「你一定得看好自己的胃,要不然,再下次進來,就是他媽的胃潰瘍了!」
許財發像個好學生那樣地點頭,恨不得醫生再多他媽的數落他兩句。像他這樣敏感的人,每天又承受這樣龐大的工作壓力,胃怎麼能好起來?他想自己是個喜愛動腦的人, 腦部的活動從沒有一刻停止過,而感情方面,他甚至可以說是多愁善感的,再這樣活下去,難保哪天弄個胃癌什麼的,想著想著,胃似乎又痙攣了起來。許財發眉宇糾結成一團,想跟醫生多訴兩句苦,醫生已經走向劉天哲。
醫生的表情變得輕鬆一些,似乎沒有什麼天大的事了,他對劉天哲說:「你的胃又惡化了。」
許財發一旁豎起兩耳興味地聽,從醫生與劉天哲哥兒們口吻的閒扯中,許財發意外地發現,劉天哲得的是胃癌!劉天哲問醫生:「我想在死翹翹之前辦個演奏會,你看撐不撐得到兩個月?」醫生起先說演奏會萬萬不可,這只會加速病情的惡化,劉天哲說:「不能演奏,我他媽多活那兩天幹什麼?」他們吵個半天,最後醫生讓步,然後他們像達成某項金額龐大的交易,互相握手,醫生滿臉笑容地離去。
劉天哲隨即起身去打電話。他得通知記者,這條新聞絕對是明日藝文版的頭題,他太了解那些記者了,活著的時候沒人理你,最多是偶爾演奏會幫你發發新聞稿,在角落,小小一個方塊。藝文版面是,老外、或旅美藝術家的天下,以前有一段時間大陸的演奏家吃香,現在也一樣不行了。但是病危演奏會卻又另當別論;即使觀眾也一樣,大概認為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吧!最後一次,他要暢快淋漓地拉,二泉、江河水、聽松、病中吟……所有名曲都要上場,最末一曲,就來光明行吧!
許財發看著劉天哲神情振奮地走出去。
他仍躺在床上不想動彈,他真的對上帝的安排愈來愈不解。像他,從小對文字、音樂的天賦讓老師、同學都驚奇不已,卻必須因為現實因素在商場打滾,奮鬥了將近二十年才弄到一個經理職務;他劉天哲,憑他那副德行!固然人的際遇一般都是憑運氣,但為什麼,連這會兒,得胃癌的就是他而不是我呢?他感覺胃癌這個病,為劉天哲,這個「哪一點像個音樂家?」的傢伙頭上又戴上一頂桂冠,從此他就死得其時、死得其所了!而他許財發,就只有捱著一顆爛胃,在後半輩子不死不活的節制飲食、茍延殘喘過日子!
許財發的妻哭喪著臉地來了,坐在他的床畔,一頭歐巴桑的標準燙髮,問他幾時能出院?大寶、小寶看家不曉得鬧得怎麼樣,許財發恨不能給她一巴掌。誰教他,就不是那種能打女人的男人?
他拿出當期的天下雜誌開始認真閱讀,像所有大老闆、高級主管翻閱雜誌的手勢。他的女人在一旁讀報紙,不太專心地,有時翻出水果,問他吃不吃?他說不吃,她說那麼拉倒,他很吃驚地看著他老婆,其實她這種口氣說話以前也常有,可她難道不知道他正想賞她一巴掌?他覺得女人的神經真是匪夷所思的--遲鈍!
許財發不想再留意隔壁病床的動靜,但是他們的聲音還是干擾了他。有一群聽起來是樂團的人在他床邊轉來轉去,還把他這邊多的兩把椅子也拖過去。
他們談話語調悲淒,不似下午的醫生那樣地參透生死,而這種悲哀的氣氛,也漸漸感染得許財發對隔床的病人產生一種尊敬之心。
他老婆問:「那人是誰啊?這麼熱門!」 他說:「演奏家劉天哲呀(妳這個驢蛋!),我跟他聊音樂聊了一下午。」 「他是演奏什麼的?」 他不耐地:「南胡呀!」 他老婆又問:「對了,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南胡跟二胡有什麼不同?」 驢蛋就是驢蛋!他翻到雜誌的下一頁,恰好護士走過來了,「咦,你還在這裏,醫生沒告訴你不必住院嗎?」許財發整個人彈起來:「你們醫院搞什麼啊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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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財發偕妻子出了醫院,等計程車的時候,剛才醫院那群樂團中的兩人排在他們後面。
他們討論著劉天哲的這場「最後的音樂會」,其中一人從鼻裏哼哼:「愛出風頭就讓他再出最後一次吧!」另一人說:「他你師父耶!」原先那人又說:「就不算你師父?」隔五秒鐘,兩個人一起笑出聲。
許財發感覺背脊發涼,這個劉天哲,八成平常待人就不行,看看,人家眼前捧你,背後就捅你了吧!「這情形我是從第一眼見到他就看出來了,名利浮雲,世態炎涼啊……」計程車上許財發一路對妻子滔滔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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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