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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02 22:09:46瀏覽2479|回應5|推薦29 | |
素芳的婚禮在員林舉行,我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怎能不去?那一天,素芳一家、親戚、朋友乘一部遊覽車浩浩蕩蕩南下,張家六千金第一次嫁女兒,怎可不大張旗鼓? ‧ 素芳從小清秀,是六姊妹中的老大。從小我媽就拿她為最高標準,沒事就指責我:「長那麼大了什麼都不會,妳看人家素芳,煮飯、拖地、給妹妹洗澡……」聽到這裏我立刻喊我弟:「至剛來我幫你洗澡!」我弟至剛閃到一邊不屑到極點:「誰要給她洗!」還有一次我爸聽了替我解圍說:「那有什麼辦法,每個人的命不一樣嘛!」我老媽氣一個三天不理他:「那就是我的命不好囉!」
而素芳確實是令人敬佩的,同樣是老大,我們倆童年的命運卻真個大不相同。素芳曾經對我說:「我真羨慕妳!」當時我反駁她:「羨慕什麼?妳媽從來不罵人,不像我媽是母老虎!」我媽是家庭主婦,她總把地板擦得可以當鏡子照,她怪我不擦地,我覺得她很神經,我家地板從來就沒機會髒過!我爸是公務員,每天準時上下班;而我老弟,成天在外面鬼混,還沒上小學就游泳、騎腳踏車什麼都學會,只要在同伴面前看到我出現就馬上耍出太保德性,他最憤恨的事就是我管他,我才懶得理他呢!我的弟弟不需要「照顧」,我的爸媽太正常了,他們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了,我沒有事幹,他們就只好叫我唸書,於是我一唸唸到了博士班,快老處女了還沒唸完。
而素芳有五個妹妹,張阿姨每年生一個,有一年年頭年尾還生了兩個,六千金以後他們終於認命了。
小學的時候,素芳家開過小說出租店,那陣子我每天窩在素芳家,看小甜甜漫畫,我愛死了在樹上吹口琴的陶斯,而素芳說陶斯太隨便了,不會替人著想,我一時肅然起敬,覺得素芳至少比我成熟十歲。我問那麼妳最喜歡誰?她說是安東尼,「哦?可是安東尼才出來沒兩下就死咧!」她說就是這樣才更值得珍惜。
那兩年可說是素芳最好命的一段日子,她放學回家一邊幫忙找書、收錢,一邊看漫畫書。但是不久,素芳家收起舊書,改成一家麵店。張阿姨跟我媽說:「唉!租書賺沒錢喔!看看吃的有卡好賺沒有!」我後來就很少去素芳家了,因為她總是忙個不停,端麵、收盤子、洗碗……一直跑來跑去。我去找她,張阿姨就切一盤豬血糕,或是夾一塊熱騰騰的油豆腐叫我吃,我呆呆坐著把東西吃完,有點不好意思,連她大妹、二妹也在幫忙收盤子,我去幫,就立刻遭到她媽媽的制止:「啊唷!那怎麼可以!」
開麵店的那段日子,除了素芳比較會打理自己,她幾個妹妹經常弄得髒兮兮,沒有人有時間照顧她們了。國一的時候,素芳她媽又張羅改行了,她爸總是聽她媽媽的,他們的麵店賺了一些錢,去買兩台縫紉機做家庭代工。不過她爸車不好又老打盹,反而素芳放學回家隨便學一學就車的像模像樣,於是,當我挑燈夜讀昏天暗地的那段日子,素芳卻是在縫紉機前度過。
我考上北一女,爸媽開開心心帶我和弟去吃館子,經過素芳她家,她家也熱熱鬧鬧聚了許多人,原來張阿姨代工生意愈接愈多,一狠心把存下來的錢又去添了六台縫紉機請人到她家來做。
回想起來,就那麼短暫的日子裏,我又重複聯考、挑燈夜戰的命運,並且我那吊兒郎當的弟弟也重複著我們家唯一的大事,經歷聯考,還竟然蒙上那吊兒郎當的師大附中!當然他口下對北一女的學生也絕對不會留情,綠燈啦,精神病院的啦,講一些幼稚的形容詞。
感謝上帝,我可翻過大學的圍牆了!
我甚至不記得素芳家是在哪一年搬走的,總之我唸高中,自戀於綠色制服的優越時,素芳家愈做愈發,搬到永和去開成衣廠了,聽我媽說,恐怕有五、六十部機器呢!大學聯考完我和我媽去看他們,雖然員工前前後後老闆娘長老闆娘短的,張阿姨卻還是一樣穿那種市場賣一件兩百九的洋裝忙裏忙出,自己下去裁剪、車衣服、修布邊,「沒眠沒日喔!」她在嘰嘰嘎嘎的機器聲裏提高嗓門對我媽喊:「還是妳好命,嫁個公務員,什麼都不操煩,兩個小孩又會讀書!」
我東張西望不見素芳,張阿姨說:「去補習,說要考夜大啦,我就說能唸妳盡量唸哪!以前讓她吃苦哦!--」張阿姨遲疑一下,靠近我媽小聲說:「前陣子喔,老師打電話來,說要跟我們談談,我嚇得丟下工廠跑去學校,真怨嘆喔!奔波一世,素芳日記裏說寫她不是父母親生的啦!我跟老師講這個素芳長的跟我一模一樣,脾氣一模一樣,哪裏說不是親生的!」我媽一時也唬著了,趕緊安慰:「小孩子隨便亂講是常有的啦!我們至雲還不是,國中的時候跟老師講說她得了骨癌,老師也跑到家裏來問呢!」我氣極敗壞瞪著我媽:「那時候好玩嘛!」我還記得當時我老弟笑倒在地的情景,唉!他們哪裏會了解,女孩子有時候就是沒辦法克制自己要講一些謊話,少女的我們就是這樣愛幻想的啊!
可是張阿姨似乎不大看得開,頻頻怪自己沒好好疼素芳,「她一定怨恨我啦!」我媽拚命安慰:「不可能的啦!我們做牛做馬不是為他們是為誰?素芳從小就懂事,不會這麼不會想的啦!」
有人喊說:「大小姐回來囉!」我很驚訝聽到這個新鮮的名詞,素芳的腳步聲上到四樓來,她看見我們,露出靦腆的微笑,她臉上冒出不少痘痘,沒有小時候漂亮了。很久不見,我倆都彆扭著,新郎新娘一樣被兩個大人慫恿著上了五樓素芳的房間去。
素芳的房間整齊得像是另一個世界,書架上一大列我剛摸爛、考爛的教科書、參考書,我問她在補習嗎?她不置可否,我極不自在,亂找一些話來說,她忽然牽我的手去陽台,「妳看,千芳帶回來的!」一窩小貓圍在母貓旁邊,連眼睛都還沒睜開,千芳是老么,從小就喜歡偷抓動物回來養,「帶回來的時候,還是大肚子,被她藏在衣櫥裏面,上禮拜我幫她換床單聽到喵喵叫,打開衣櫥一看,一大窩,氣得差點沒暈倒!」我倆相視大笑起來。 ‧
半夜陪素芳到攝影禮服公司去化粧,素芳五官小巧,唯一的缺點,因為青春痘的侵蝕,她的皮膚在長期的潰爛下,已明顯的凹凸不平,但是濃粧一上,連我幾乎炫目,不認得鏡中人竟是我們熟悉的素芳。然而粉飾後的五官,隱隱卻更像她童年的樣子。
我跟素芳的幾個妹妹簇擁著她回去等待迎娶。七手八腳幫素芳換禮服,我原已聽她說,特別選的三套禮服都是最新設計還沒有人穿過,那是要另外加錢的,本來我覺得這是在花冤枉錢,等素芳穿起嶄新的白紗禮服我才服氣了,素芳這一刻,真的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美麗的新娘!露肩的禮服襯出她完美無瑕的肩部,我們費力為她穿上的束腰、篷裙也使她的腰枝變得更纖細,但是她這一天可不好過,在這務必絕美的一日裏,她得付出連呼吸都要節制的代價!
鞭炮聲由遠而近霹霹啪啪如出征的號角響起…… ‧
我唸大一下那年,國內成衣界發生一連串的倒閉事件,我對經濟從不關心,台幣兌美元的指數是上揚還是下滑也一向事不關己,但這一次的經濟風暴卻吹到了我的身邊。
素芳家在這一連串惡性倒閉的風波中承受上下擠壓,他們那位屬「中游」的成衣廠被外商倒掉七千多萬台幣,不得已宣告破產,而他們累及的下游代工廠卻不能就此罷休。素芳家在變賣一切資產仍舊負債累累的情況下,素芳的父親遭到債主的追殺,險險失去一條胳膀。
素芳跟我們又成了鄰居,他們的租屋離我家不過幾條巷子,所有資產只剩下兩部縫紉機。張阿姨重新拿衣服回來車,為了償債,素芳考大學的夢必須放棄,到一家貿易公司當會計。她的幾個妹妹則全部輟學了,拾起她們的專長,到別人的成衣廠裏工作。而素芳的爸爸,養傷一養養了大半年,每日在鄰里間逛來逛去,像是新任的里長伯。
我們兩家又走動了起來。每回見到張阿姨,坐擁客廳那兩部縫紉機,依舊滿臉和悅,彷彿這六、七年來,她就一直坐在那縫紉機前,從來沒離開過。
然而素芳卻變得比從前更沉默,張阿姨私下央我多陪陪她。她跟我去過幾次學校的聯誼、社團活動,我也嘗試介紹男孩跟她認識,但沒有用,她安靜到除我之外,沒有人能逗她說出話來,我擔心這類「大學生」活動反而刺激她,遂不敢太積極。還好我倆友情仍在,有時我好為人師地帶一些散文、小說給她,她很認真地讀。 ‧
素芳坐進了新娘禮車,出發前從車窗丟出一把綁著紅包袋的折扇,鞭炮震天搶地。
素芳從拜別父母哭到上車,沒有人勸的停,我擔心她的粧,從車窗殷殷叮囑做她伴娘的大妹如芳待會兒要幫新娘補粧,我知道她要做最完美的新娘。
我坐上遊覽車,這一路要開三、四個鐘頭。通宵忙碌,此刻竟然睡不著覺,思緒蕪亂。
兩個月來,我陪素芳辦置嫁妝已經到了荒廢學業的地步,你沒有辦法相信做個新娘有這麼多東西可買。服飾店的女店員說壓箱的新衣頂好是以六為倍數,至少得買個六套,如果能買十二套,六六大順,更好。素芳真的一套一套湊,即使是個「女人」,要在兩個月內買足十二套新衣,可也不容易呢!
還有皮鞋、皮包、帽子--帽子?我說妳又不戴!但她挑選得津津有味。她又拉我到處看床組,在我極力制止下,前後一共還買了八組,我嚇壞了:「妳會尿床麼?」她打我,我說:「就算妳一天換一套,一個禮拜也不過七套!」當然她也去拍婚紗攝影,這一點素芳並不比別人特別,在素芳結婚的消息「公布」後,我們附近鄰居、素芳的朋友們都是這麼問的:「噢,那妳結婚照選哪一家?」
但我仍然覺得素芳被搶劫了,她花了八萬元拍照,八萬塊!我極沒見過世面地大叫失聲:「照出來會變鍾楚紅嗎?」
唉!這一切一切都是為這場婚禮呵!我懷疑素芳是為結婚而結婚,遂把一切注意力花在這些瑣事上頭,噢,婚禮!車過桃園,天色已大亮,天空連一朵雲都看不到,看樣子今天是個娶新娘的大好天呢! ‧
我的學業輾轉南下,大學在台北、碩士班在台中、博士班到了南部,跟素芳的生活圈離得愈來愈遠,難得才見一面,只知道這兩年張阿姨為了她的婚事煩惱至極,到處央人介紹、給她相親。我媽跟我說起這事時,我問她:「奇怪,人家的父母都會急,啊妳怎麼都不會擔心?」我媽大義滅親地說:「管妳去啊!我跟妳爸已經夠倒楣了,何必還去陷害別人家!」三個多月前她要我找素芳出來:「去跟她聊聊,妳張阿姨說她在鬧情緒。」
我打電話去張家:「素芳我請妳喝咖啡。」但是她堅持請客,說我還是學生。
根據我媽給我的資料,素芳已經有一個相親認識半年多的男朋友,但她又不要了。
我問素芳為什麼不要?她彆扭地說:「他們已經在討論結婚的事了!」他們?好像要結婚的是別人!無論如何,我認識的素芳一直是個情場中的「素人」,忽然聽到她「被人」討論婚嫁,確實不免驚訝。
她說:「我不想再跟他交往,跟他講了好幾次,都沒有用。」我問:「妳喜歡他嗎?」她說不知道,當然我沒笨到去問她「愛不愛」,我只又逼問:「怎麼不知道?比如說,你們來不來電哪?」她惶惑地:「我怎麼知道怎樣是來電?」
這就麻煩了,教我怎麼解釋?我說:「譬如他親妳的時候,妳會覺得心悸,血液像一股暖流--」她眼睛瞪得龍眼大:「我們又沒,沒有,親過!」啊?我口吃了,沒親過,那麼,「那麼他至少抱過妳吧?」「沒有。」好,沒有,「那你們總牽過手吧?」
她竟然給我搖頭!我大叫一聲:「啊?連手都沒牽過,妳也敢嫁喔!」鄰桌的人都在看我們,素芳的臉紅成熟螃蟹,我壓低嗓門:「妳是古人哪?!」她像做錯事一樣,一臉無辜地:「我又沒有說要嫁給他!」
她說的不錯,她的意思明明是說不嫁,可是,連手都沒牽過已經論及婚嫁,這總是不可思議的!
「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素芳說不上來,除了知道他是包土木工程的、學歷高中肄業之外,連他幾歲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說什麼血型、星座了,我頹然,完全沒有「資料」可以分析!素芳倒自己補充:「他很奇怪哦,他連麥當勞都沒去過,約我去看電影,結果進電影院之後,他不知道要怎樣找位子耶。」
「有這種人?」素芳已經常被我唸是個「自閉症」了,還能找個比她更嚴重的男人,這個媒婆簡直是個天才!
素芳說她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的感覺,只覺得要結婚很恐怖,而我聽了覺得更恐怖,跟一個連手都沒牽過的男人!想想看,她要怎樣去面對婚後種種啊!我說:「素芳,妳再多交往一段時間嘛!」她點頭。
結果我覺得自己被誑了一場。半個月後,我媽告訴我:「素芳要結婚了。」 ‧
遊覽車在泰安休息站休息片刻,然後就直奔員林,男方的家。
這場婚禮,素芳六姊妹、她媽跟我媽、加上我,一共九個女人,兩個月來忙得七葷八素,前陣子媒人說:「訂婚忙女方,辦嫁妝忙女方,等到婚禮,就看男方的了。」直到此刻,我竟也有如釋重負的輕鬆,睏到終於雙目昏沉…… ‧
被叫下車時我還清醒不過來。
男方家門口搭著露天棚子,客人已經零散坐了不少,我跟如芳、媒人陪新娘進屋去,其餘女方的客人落座等候。
原來沒有觀禮,我些微失望。素芳跟新郎在幽暗的屋子裏向新郎的父母叩頭、祭拜祖宗,婚禮便算完成了。我舉目四望,凌亂的客廳無一絲新婚的喜氣,倒是門上方,這個室內唯一一塊窗玻璃上斗大的囍字被外頭的陽光照透,跟室內的陰沉氣味顯得不太諧調。
這是素芳第一次進到這個家來,好大的膽子!這樣妳也敢嫁!我不停地在心裏嘀咕。
大家都集中到棚子裏了。一道道菜上桌,桌上蒼蠅飛舞盤桓,有時輕侮地停在素芳的臉上,素芳不敢做大幅度的動作,只用手輕揮一下,蒼蠅飛起來,舞一圈,吃定她似地重回她的臉。桌下則有一大塊冰塊鎮著,冰塊在燥熱裏迅速融化,素芳驚惶失措地移位、挪動大把的篷裙裙襬,沒有用,水流一地,跟地上黃土融和成泥巴,沾得純白禮服下襬風塵僕僕。
我陪素芳兩度去更換禮服,重新走回喜筵的一路,竟變成尷尬之旅。此時喜氣是被帶起來了,各桌客人紛紛開始划拳,聲勢遠遠聽來以為有人在吵架,連新郎一家亦在其中,除素芳家人向我們招手外,幾乎沒有人看新娘一眼。
素芳送客的禮服才換好,新郎的母親敦促他們:「快!快!有人要走了,可以去送客了!」素芳端一個大圓盤不知道該站哪一頭,因為客人向四面八方離席而去。盤子裏有喜糖、檳榔和謝卡。謝卡上印著彩色的新郎、新娘結婚照,那是素芳在八十組婚紗攝影中精挑細選,最鍾愛的一幀,但是客人只拿檳榔,幾乎無人有興趣看謝卡一眼。
大部份賓客散去,只剩下咱女方的來人訕訕坐著。素芳被擁入新房時,她握緊我的手說:「真想要妳留下來陪我!」我暗捏她一把,在心上記下一筆,等著她回門時好嘲笑。但是素芳入屋之後,我卻心酸起來,想著今夜素芳真要是害怕起來呢?
一些鄰居小孩在杯盤狼藉的大圓桌之間射紙飛機玩,小小的彩色紙飛機射得滿天滿地,墜落在桌面上時甚且還「鏗!」地擲地有聲,我好奇定睛一看,天啊!那是素芳美麗的結婚謝卡!
走出棚子,中部的豔陽威力十足,大地嗅得到乾旱的氣味,這種鬼天氣哪!
我們的素芳就這樣嫁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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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