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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29 09:09:42瀏覽2832|回應3|推薦17 | |
大白菜在爐上燉著,我不甘不願把火關小,蓋上鍋蓋時發出偌大聲響,蕭玫、玉潔抬頭看我一眼,玉潔一如平日的面無表情,蕭玫在偷笑。屋子裏漫著一種淡淡的扁魚、蝦米香,這鍋扁魚白菜是今晚四人份的主菜之一,這是我的拿手菜,但今晚招待的是個不速之客,那個史丹佛電機博士班的!
關於這個小小的晚宴,說什麼都跟我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然而我卻被迫擔任主廚,就因為我球鞋一早丟到洗衣機裏忘了拿出來烘乾!下午想起來,已經來不及了,沒有球鞋穿我不能跟東東他們去打球,懊惱得手腳都發癢,我煮一杯咖啡聊以鎮靜,倒楣的下午!就在我浮躁著啜飲,遙望窗外兩棵棕櫚樹葉子的擺動時,玉潔來跟我打商量了,本來以為她是為了下午這個史丹佛的來要求我整理房間,我已有充份的心理武裝,打算來個相應不理,難不成那傢伙還內務檢查呀!沒想到她竟然來要求我為他們做飯!什麼話嘛!我咖啡差點沒潑出來,怒自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說:「我做飯給他吃?有沒有搞錯!」結果這話只當沒說,我到底沒本事拒絕人,我答應了,「真的?妳答應了?」蕭玫睡午覺起來聽到這事,哈哈一笑,幸災樂禍形於色。
於是別人的約會,忙死人的是我,這什麼世界?這一切都要怪蕭玫,沒事跑到舊金山去亂認識個什麼史丹佛的,自個討厭人家也就算了,還回來在我們面前破口大罵,罵得玉潔句句都覺得這個人很好啊,跟她很配啊!想起那天的對話,哎!
那天蕭玫從舊金山回來:「我表姐她們搞什麼妳們知道嘛?相親!我才二十四歲耶!」我跟玉潔馬上一臉的願聞其詳,「然後呢?」「然後?然後我一見了那個人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去照照鏡子,看看人家怎麼可能會想到把這種人介紹給我!」「那麼醜啊?」我跟玉潔似乎都很樂,蕭玫用痛恨的口吻說:「那個人的臉是方的!」她說她最最討厭方形的臉,我說人不可貌相,他還唸史丹佛哩!
蕭玫不但討厭他那張方臉,更嚴重的,「他是個極端無趣的人!」據蕭玫描述,當餐廳的服務生來請他們點飲料時,蕭玫點了一杯柳橙原汁,那史丹佛的表情就好像她點的是一杯毒藥,他鄭重告知蕭玫,柳橙不是這樣吃的,一旦榨成汁,水果中主要的纖維素就都沒有了!蕭玫說:「柳橙不是這樣吃,但是是這樣喝的!」史丹佛的說他只喝一種飲料:白開水。這一點倒讓玉潔大感欣賞,因為她也只喝兩種飲料:開水跟牛奶,因此她極力辨解這樣未必就代表這個人無趣,儘管我跟蕭玫私下都覺得玉潔事實上還真是蠻無趣,不然她今天也不必來求我掌廚了。她做菜從不煎、炸起油煙,所有的菜都用白水煮熟放少許的鹽,吃久了,說真的,她的臉色愈來愈接近她的菜色。
蕭玫繼續抱怨那個史丹佛的,說那人多麼自大而愚蠢,「他說他唸完想做什麼妳們知道嗎?想回來當台大校長!」笑得我倆肚子痛,蕭玫說他也不想想台灣現在隨便走在路上,一不小心都會踩到個博士!我制止她:「哎,博士也沒那麼渺小,讓妳一腳就踩到,又不是螞蟻!」玉潔更覺不以為然:「有這樣的理想很好啊!」聊到最後,她索性拜託蕭玫:「妳一定要介紹他跟我認識,我發覺我們的個性實在是太配了!」蕭玫面有難色:「妳看到他一定會大失所望的,我不騙妳,我只要想到還得再見到那張方臉我就生氣!」但是玉潔不改初衷:「也許妳覺得方,我覺得不方啊!」
史丹佛的真的要開車下來,從舊金山開到我們所在的洛杉磯要五個鐘頭,一早起來就發現客廳裏我們三個女孩子的三排鞋子已經標兵對齊,當然這是玉潔的手筆,她一向整齊,我曾經親眼目睹她排鞋子,是一隻一隻的對齊。她不只這項本領,我跟蕭玫做過實驗,把玉潔書桌上的一個筆筒跟一瓶膠水的位置對調,她回來,才剛看書桌一眼,立即把它們調換回來。還有一次把她床上唯一的寵物,一隻小熊倒過來,她一進房間馬上問:「誰動了我的小熊?」我倆跑過去很稀奇的說:「咦,妳的小熊會倒立!」
對,我們倆無聊當有趣,可你如果跟這樣特殊的人物住在一個屋簷下,難保不會比我們更惡戲!玉潔還有許多奇事,譬如暮春的時候,洛杉磯已經很熱了,白日裏豔陽高照,有一天我從外頭回來,看見玉潔坐在客廳裏流汗,身上還穿著毛衣,問她怎麼不去換件短袖?她按去額頭上的汗說:「我還沒換季。」她一整個禮拜的服裝都已安排妥當。
吃也是如此,我們,學生嘛,沒事就到超市晃晃,紓解身心,而玉潔是每兩個星期買一次菜,買菜時拿一張菜單,買一樣,打一個勾,未來兩個禮拜每餐吃什麼她都列好了。她做什麼事都有計劃,常常我看她坐在書桌前發呆,問玉潔妳怎麼了?她說我在做計劃。有時我很想去把她做計劃的筆記本藏起來,又覺得不忍,失去了計劃我想她會發瘋,而她是唸教育心理的。有個男生知道了玉潔的怪癖曾做以下評論:「這種女人很適合娶回來管家,可是從此我會不敢回家。」
我把金針、碎肉丟進那鍋白菜,像投籃一樣的準確,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可樂,這後現代的第一象徵物在我手裏冒著冰冰的水珠,史丹佛的來了,蕭玫領他進來的,我順手把可樂遞過去,他目光裏果然露出蕭玫形容過的那種神色,我只好縮回我自討沒趣的手,卡地一聲扳開拉環,咕嚕嚕灌一大口,史丹佛的瞪視著我,就好像從來沒看過女人喝可樂。
還沒來得及坐,蕭玫已開始抱怨:「告訴他把車開到最裏面,東東借的那個車位嘛,他緊張得要命,怕會刮到他的車!」我問是什麼車那麼寶貝來著?蕭玫滿口不屑:「八二年的雅哥!」史丹佛的也毫不讓:「也是車啊!」「笑死人!那是你技術差,我們還怕你把我們那麼好的圍牆刮壞了呢!」蕭玫這人就是不留餘地,她自己嬌弱卻又最看不得男人膽小,我想總不要壞了玉潔的好事,忙打圓場讓大家都先坐。
史丹佛的好像到現在才仔細看清楚玉潔,因為他的表情裏充份洩露了大失所望的特徵,這種關在研究室裏的男生連對女人基本的「掩飾禮貌」都不懂,我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回到爐子前掀開鍋蓋,那史丹佛的跟過來:「哎呀!這是全天下最笨的煮法!」邊說還邊猛搖頭,「妳知道蔬菜燉爛了,營養也差不多流失光了!」我把大勺子向鍋邊用力一擱:「要吃吃,不吃拉倒!」
沒想到這場面倒成了那史丹佛的跟玉潔今晚「相談甚歡」的開場白,玉潔說她也很反對這類煮法,他倆一旁指指點點把我的做法批評了一頓,包括碗裏正醃著的雞胸肉,準備做左宗棠雞的,這兩人互相比較誰的口味更清淡些。
廚房是連著客廳,我一邊切菜,間歇聽到那史丹佛的演說吃零食的壞處,其間夾雜著蕭玫喀啦喀啦嚼薯片的聲音,後來他們的話題轉到交友上去,那史丹佛的大約是這麼說的:「我如果沒有從一個女人的身上看到一個好母親的特質,我是不會考慮跟她成為男女朋友的……」這時候華語電視台裏「閃亮的節奏」正播放小虎隊的MTV,蕭玫嘆息著:「小虎隊要拆夥了!」那史丹佛的似乎對於蕭玫打斷他的話題微感不悅,他說:「誰是小虎隊呀?」蕭玫大驚小怪地:「啊?你連小虎隊都不知道!」史丹佛的悽悽惶惶,玉潔趕緊解救他,說了一句不過是青少年的偶像之類,史丹佛的立即鬆一口氣:「還以為是什麼名人!」蕭玫很不滿:「一個人如果連對最流行的青少年文化都毫無所知,誰能相信他會具有什麼好父親的特質?」
那史丹佛的到底是怕了她,不敢再談小虎隊,也不敢討論「好母親」了,他開始談尼采,我揉揉耳朵,這不是我姑姑他們那一輩流行的話題嗎?他說他第一次讀尼采的「超人哲學」是在大二,「事實上,有一股勇氣和磅礡的生命力早已在我體內蘊釀,但是是尼采的思想把它導引出來,我從沒有讀一本書讀得這麼振奮過!」玉潔兩唇微張,表情看起來很像是崇拜得說不出話,蕭玫打一個哈欠:「你很落伍耶!」我是不懂蕭玫跟他討論的什麼存在主義,我只抬頭插一句話:「希望因為超人的緣故,你能勇敢的吃下我今晚煮的菜,它們都不太符合你的養生之道。」
晚飯時史丹佛的話很不少,我從沒見過這樣長舌的男人,玉潔微笑安靜的聽,看來在玉潔的眼中他的臉倒是真的一點也不方,顯然,這個史丹佛的超人就要被納入玉潔的計劃之中了。飯後我切了幾片西瓜上桌,玉潔認為西瓜太涼,一向不吃西瓜,我跟蕭玫倆一人抓一片就開始啃,簇簇簇,從這頭啃到那頭,那史丹佛的大聲驚呼:「妳們在用西瓜洗臉嗎?」然後,他示範、教導我們正確的西瓜吃法。
他兩人的這場約會就在我跟蕭玫的攪局中告一段落,其實要感謝我跟蕭玫的種種粗魯為玉潔做了最直接的對比。等到那史丹佛的起身告辭準備去向他住在UCLA的同學投宿時,他問起洛杉機的治安很壞吧?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央求我們三個女人一起送他去停車場!我們三人互相推諉搓圓子湯,最後結論由最欣賞他的玉潔送他下樓。
門口到停車場之間的路很暗,蕭玫說:「嗨!我們去偷看!」道德與好奇在我內心裏掙扎不到三十秒我就同意了這個主意,並且建議走另一頭,避開他們!
我跟蕭玫躲在停車場附近一叢玫瑰之後,這叢玫瑰很特別,開淡黃色花心捲捲的小玫瑰,玉潔跟那史丹佛的個子都高,明亮的月光下兩條長長的影子像兩棵椰子樹,玉潔仍然沉默著,而那位準博士的嘴巴自從進我們家門到現在始終沒停過,這會兒他在談《紅樓夢》:「每個人都讚美林黛玉,其實林黛玉這個女人如果活在現實世界裏絕對是非常討厭的,薛寶釵才是真正的中國女人,」他頓一頓,似乎在思考一件嚴重的事情,他也有不說話的時候!在場的三個女人都緊張起來,微風拂過,玫瑰花枝動也不動,忽然他轉身面向玉潔,我們屏息以待,良久,終於他還是只說不做,他說:「妳就像薛寶釵。」蕭玫一個忍俊不住,趕緊用手把自己的嘴按住,我也快笑出聲來,兩人一互撞,玫瑰叢發出悉悉夙夙的聲音,那史丹佛的身體顫了顫,問玉潔:「那是什麼聲音?」玉潔朝樹叢看了一眼,她是個大近視:「樹叢後面好像有人,可能是老黑吧!這邊有時候會有老黑、老墨來搶錢。」那史丹佛的幾乎跳起來:「我就說!不該就兩個人出來!」玉潔被他說得緊張起來:「不會怎麼樣吧!?」這時蕭玫故意動一動樹枝,發出一陣沙沙響,然後,我倆看到那史丹佛的鼓起他體內的磅礡之氣,丟下美麗的薛寶釵,以超人的速度拔腿朝車庫跑去,連頭都沒回一下,我一輩子沒看過有人跑那麼快!
聽到車子發動、遠去之後,我跟蕭玫在玫瑰叢影裏坐了一陣子,靜謐的月光下,兩人忽然一起爆笑出來。攙扶著站起來,腿都麻了,蕭玫一路咒罵:「不要臉的玫瑰扎了我一下!」我說:「妳才扎人呢!」回到住處,從窗外就看到玉潔坐在她的書桌前發呆,手裏拿著筆跟記事本,我想,她的人生又得重新計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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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