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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13 08:43:18瀏覽1445|回應1|推薦3 | |
社區警衛室是住戶的情報站。一名警衛對住戶說:那個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啊?她最近大概失眠了,你看她的黑眼圈就知道…… 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有一頭新染的紅髮。電梯裡,孩子們總是睜著大眼睛瞅她,紅色大波浪卷髮下襯著蒼白的肌膚,她好像一個外國女人。電梯裡,男人總是保持著紳士的微笑,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女。電梯裡,女人總是與她客氣頷首,而後避免目光的交會;她們想著,她的香水味太濃了,她的粧塗得太厚了,她的頭髮染得太紅了。 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最近特別的蒼白,粧搽得比較厚,頭髮染得比較紅,掩飾勞累的肌膚,因為她最近拿掉了一個小孩。 她不是沒有罪惡感,可是她覺得自己實在不適合去生養一個小孩,那是多大的責任!有時她和已婚女友在一起,聆聽她們一肚子孩子教育的苦水,她忍不住為她們計算:養一個小孩究竟要花多少錢?再核計她們與丈夫的薪水,她感到肅然起敬,更別提那無價的心力。 她並不是第一次拿掉小孩,然而這一次特別難受。她不眷戀,卻隱隱作痛。也許,是因為年紀真的大了吧?她想。 她的腦波,像臉色一樣的蒼白。白色的波浪,日夜在腦海裡翻攪。她已經失眠一陣子了。 C棟七樓的女人,疲憊坐在電視機前,她想要靜一靜。可是靜不下來。因為社區有一位警衛很喜歡廣播。她想他真的非常喜歡廣播吧?他總是會先來一段預告:「警衛室報告,警衛室報告,各位親愛的住戶,請將大門打開,以便收聽清楚。」這句話他會重覆好幾次,仍然不直說重點。而她想不出來為什麼要把大門打開,社區廣播的喇叭音量已經夠大、夠刺耳了。 「親愛的住戶,您好!」她實在無法忍受做為那「親愛的」住戶裡的一份子。這個世界很怪異,真正親密在一起的人,從不說親愛,陌生人之間卻動不動說「親愛的」。警衛熟極而流把「親愛的住戶」問候一番才終於開始說明重點;然後感謝大家的配合、收聽,然後,他會唱費玉清的〈晚安曲〉:「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送走這匆匆的一天……」 半個鐘頭以後,「警衛室報告……」又來了!直到〈晚安曲〉唱完。有時候,一個晚上他會報告好幾遍。他似乎相當滿意自己的音色。 萬聖節快到了,社區將為孩子們舉辦「不給糖就搗蛋」的活動,最近幾天,社區警衛的廣播就更勤,〈晚安曲〉唱得更起勁了! 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失眠得很厲害。 「親愛的住戶,您好!為了給孩子們一個快樂的萬聖節,本社區徵求自願提供糖果的家庭,自願者請到警衛室來報名……祝您有個寧靜的夜晚,晚安,晚安,再說一聲,明天見。」 寧靜的夜晚?每天聽〈晚安曲〉!C棟七樓的女人覺得自己簡直是住在百貨公司裡。她拿起警衛室直撥話筒,猛按幾聲,又猝然放下。「嘟嘟嘟嘟——」警衛室卻回撥給她,問她是不是要提供糖果? 她不記得自己怎樣含糊應對那些問話了。她拒絕了,可是對方竟百般感謝,那些客套話的往返,竟有點兒像她的工作。 有一回她打電話詢問某報社的活動組,洽商能不能掛名合辦一項義賣的活動。接電話的是剛升上組長的一名男士,他十分熱心地說:「有什麼事情,請儘管吩咐,小弟絕對效勞……」可是電話掛上,她卻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到底是同不同意合辦?因為他又說了一堆時機不是很恰當之類的話,最後再要求她隨時有活動不要忘了他呀!後來她遇見那位男士的部署,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組長講的話,你都聽得懂嗎?」對方笑得快要噎到:「聽得懂啊!」 我就聽不懂!她想她總是聽不懂男人的語言。就像她始終沒聽懂,她的男人究竟是要還是不要跟他老婆離婚?他説的彷彿是要,遲早要離的,可是一邊哄她拿掉小孩。她並不在乎拿掉小孩,即使他們結婚了,她也未必要生小孩。她疑惑的已不只是男人要不要離婚,還包括她自己,倒底要什麼?他們的愛情,是不是已經走到了盡頭?墮胎總是為情人之間畫上句點,就像孩子為夫妻之間帶來轉折一樣。 那名警衛秉持對演說的高度興趣,反覆預告萬聖節的活動。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知道,今晚她又要失眠了,因為這惱恨的情緒將延續到她上床不會消除。她想起電影裡的情節,布魯斯威利對餐廳侍者掏出槍來:警告他漢堡裡不、要、加、美奶滋!她想像,拿把槍衝進警衛室,指著那警衛的嘴巴,要他閉嘴!警告他永遠不要在廣播裡唱歌—— 她站在警衛室門口,兩名警衛背對著她,正跟窗口一名太太聊天。他們在談論A棟那個教鋼琴的老師最近得了乳癌,孩子還那麼小…… 警衛室是社區資訊集散地。人們總在領包裹、繳管理費、等社區巴士的短暫時刻與警衛交換訊息。 警衛室玻璃門上貼著警衛人員守則,列出住戶可檢舉的項目,例如當班時飲酒、打瞌睡、擅離職守,例如服裝不整、態度惡劣、造謠生事等等。女人把守則細細讀了一遍,其中並沒有不准唱歌這一項。 一名警衛轉頭來發現了她,殷勤招呼:「秦小姐,這麼晚要出去啊?」 社區警衛在辨認臉孔、記憶姓名方面具有高度的智商。她懷疑社區招考警衛時是否先做過記憶力的測驗?他們不但能正確喊出每個住戶的姓氏,並且知道每一名住戶出沒的時間表。有時她不過提早半個鐘頭出門,警衛會問:「今天比較早上班喔?」他們也清楚每一個人身邊要配上哪一號人物,習慣夫妻一同出門的住戶,如果某一天太太單獨出門,警衛會說:「今天先生沒送妳呀?」她知道,當她的男人過來時,他們會竊竊私語。 她並沒有要出去,她只是希望找到一個辦法,今晚能夠平靜入睡。也許用手勒緊那名喜愛廣播的警衛的脖子,警告他,並不是人人都喜歡收聽他的節目!然而她問:「有我的掛號信嗎?」喜愛廣播的警衛立即搖頭:「今天沒有。」如此堅定,他甚至沒去翻登記簿。他看上去五十好幾,後腦勺的頭髮有些禿了。他說:「秦小姐要多休息啊!」她幾乎要翻臉,卻看見警衛的臉上掛著謙遜的笑。那樣的笑,似曾相識。 她想起自己的父親。高中時,有一回學校一項資料要家長簽名,她忘了,上學途中她先到父親的公司,隔著一扇窗,她聽見一個女人對著父親咆哮,那女人看上去比父親還年輕些,而她的父親,沒有抗辯一句話。女人轉身離開,其他人立刻圍上:怎麼了?她的父親喃喃地解釋,臉上掛著,謙遜的笑。她悄悄走了,自己幫父親簽上名字。 她悄悄走了。 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已經失眠好久好久了。 萬聖節來臨。台灣不知從何時開始,有形有色地過起萬聖節。學校老師會要求家長幫孩子妝扮。財力雄厚的家庭,為孩子購買哈利波特的全套裝備,包括光輪兩千,一把也許日後可以拿來掃地的掃帚;手藝好的媽媽,為孩子縫製南瓜衣、恐龍裝。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走進電梯時,讓一個鬼面具伸出的紅舌頭嚇了一跳,小傢伙發出得意的尖叫;電梯裡還有個長著透明翅膀、混身雪白的漂亮小天使。她十分十分的慶幸,沒有生孩子。她可絕對沒有那樣的手藝! 她幾乎進不了自己的家門,因為門口正有一群妝扮奇異的孩子猛按她家的電鈴。帶頭那名蜘蛛人男孩失望地下結論:「沒有人在,我們換下一家吧!」小仙女拿起名單畫上一槓:「真奇怪,明明有這一家呀!怎麼都不出來。」 她閃進樓梯間,屏息,等待那一大群小蘿蔔頭呼擁進了電梯才敢出來,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 「不給糖就搗蛋」的孩子們分成許多小隊伍,每隔一陣子就有一隊跑來按電鈴,有的不死心,拼命按,久久才失望離去。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蜷縮在沙發上,不敢開燈,更不敢打開電視。 室內漆黑,襯得窗外夜空明亮。點點燈海,每一盞燈下,都是一戶快樂好人家啊,她想著,她和她的男人在一起,一直以來,就像這一晚,悄然躲在暗室裡,不能開燈,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只能遙遙眺望不可及的星空和星空下點點燈火。 她走到窗前,看見提著南瓜燈的孩子們穿梭在庭園中,大聲練習著「treat or trick」的英語。她拿起電話撥了他的手機:「Treat or trick!」 「什麼?」男人一頭霧水。 「我要你帶一大袋的糖果過來,不然我就要搗蛋!」 住在C棟七樓的女人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在等待一袋夢中的糖果。 夢中,隱約聽見社區警衛的歌聲:「……值得懷念的,請你珍藏;應該忘記的,莫再留戀。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 她睡得好沉好沉,後來敲門、按鈴的孩子們,都沒有吵醒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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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