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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28 08:12:35瀏覽1856|回應2|推薦7 | |
妳走進座談會的現場,在窗邊的最後一排記者席坐下。風有點大,不知誰開了窗子。你穿著單薄的襯衫,但不想披上外套。妳並不想複製十一年前的那個寒冷冬天,雖然妳經常重複這樣的夢。 下著大雨的早晨,妳趕赴師大視聽館,趕赴一個其實並不屬於妳的採訪路線的座談會。妳前日為同事代班,在記者會上遠遠望著那位遠方來的音樂家,眸光裡閃耀的活力使你眩目。記者會完妳掉頭就走。可是次日妳勉強早起,自動到場聆聽他的演講。 妳是個中午起床、深夜入睡的典型媒體工作者,也許妳的倦容還寫在臉上。妳撐著一把溼漉漉大傘,在座談進行中狼狽走進會場,習慣性地在空下的記者席上坐下。妳感覺他盯著妳看。他在麥克風前,突然地停頓,突然地不知所措。 演講完,在場的另一位音樂家邀你一同餐敘。又是一場小型記者會。不是妳的路線,妳跑的是國樂,可是大家都熟識,妳很自在。妳從來覺得可笑,音樂路線還分國樂和西樂,這位遠方來的作曲家的音樂妳就無法分辨該算西樂還是國樂,他有時把小提琴拉得像二胡;讓大提琴顫出古琴的盈盈泛音。餐敘結束,妳照例轉身就走。他追上來攔住妳,問妳為什麼總是離開得這樣急促呢?妳吃驚望著他。灼灼眼神,妳預感這是一個總有一天要大放異彩的音樂家。而妳只是一個小女生,二十來歲,聰明驕傲,可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妳的人生還混沌未開。 往後與他談天,妳羨慕他從來就明確知道自己的路。他是與生俱來的音樂家,別無選擇。而妳呢?妳的所有精神付諸情愛,可是愛情並沒有給妳多少快樂。妳以愛情的苦液維生,以致成長得不夠豐美。於是妳多麼羨慕他在藝術面前的激狂。「天賦」的英文是gift,是上帝賜予的禮物。 妳聆聽他對妳獻上的愛情,妳的外表有點兒冷靜。不少人忙著對妳獻上愛情,妳正年輕可愛。當妳揮灑愛情時,如他的音樂一般激狂。妳找尋著愛情的濃度,如同他在音樂裡一路溯游。他不惜砸下大量的不諧和音,在強烈的不規則節奏裡,在幾乎使自己、旁人精神分裂的和弦裡,力度!媽的力度呀!他年輕時代如此苦苦求索的力度。而妳呢?妳安靜領略他的成長。他要妳伸出手來,戀慕地端詳妳的手指。妳不是音樂家,卻天生一雙修長白皙的手,與他粗短的十根手指成為嘲諷的對比。妳翻過手來,盯著掌心深秀的三條主線,問自己愛情最後留下的會是些什麼?妳惶悚莫名。他給妳的極短暫的愛情汁液,遠遠不夠潤澤妳年輕的生命;而因著他的光采,那成為一種灼痛的燃燒。 妳愈來愈感到冷,風吹起妳的髮。妳在兩個月前瞥見他要來的消息,就陷入了掙扎。妳連他的音樂都不太敢聽了,要見他一面嗎?妳早就不跑新聞了。這些年來,妳的手指在紙上、電腦前翻找文字,那永遠穿不透人性底層的文字呀!妳可以用妳的溫柔和熱烈實踐可貴的愛,卻無法用文字準確引動妳泉湧的能量,有時甚至奄奄一息。 要不要到記者會上看看他,問聲好呢?你們早已失去彼此的訊息,妳只能透過新聞了解他。可是記者們未必懂得他,如妳,直覺地看穿他。妳知道他一直在找的是什麼,那超越世俗、規矩,神秘自然的音響……他揮舞僅屬於他的音樂語言,如招潮蟹那般藏不住巨大的螯。妳在慌亂的掙扎中警告自己,不要想複製十一年前的自己,情感無法複製。那短暫情愛的所有畫面,多年來在妳心中的某一部分反覆影印,妳幾乎可以觸摸得到那油墨的凸起,然後妳知道那樣反覆影印的結果,終於只是一團漆黑。妳知道想念就是那麼一回事。 妳藏不住歲月的痕跡,也像招潮蟹藏不住牠的螯。妳忽然想起,當年的他,其實與妳現在的年紀相去不遠。當年他面對妳時,一失手就會溜出一份稚氣,妳難道不好奇他現在的樣子,那媒體報導未必能捕捉得到的真實?妳知道妳會去看他,妳別無選擇。 終於有人關上了窗子,妳暖和了。他走進了會場,幾乎才剛坐定,立刻在人群中認出了妳。他對妳笑,做出招呼的手勢。有人追隨他的視線向妳這個方向望過來,他們並沒有發現什麼,沒有任何人認識妳,除他以外。妳在來的路上反覆掀起的疑問,得到初步的解答;妳慶幸自己外表的變化不算太大。妳歎息,竟須從他的眼光裡反過來看自己。 他暢談新作,視線每與妳接觸又逃開,可是並沒有語無倫次。妳穿上大衣,覺得冷。他談音樂時依然熱衷,可是與當年略帶苦悶的激情不盡相同。他已成熟,他的音樂火候恰到好處。妳遠遠看著他,如同欣賞一幅遠方的風景,大氣、磅礡,屬於眾人。 妳凝視他,思索著藝術是怎麼一回事?妳並不特別羨慕熟極而流的任何表演形式,最使妳驚心的往往是那苦悶的過程,如同他的年輕時代,砸吧!一個個莫名其妙的和弦砸向鍵盤,令所有人都想砸他的腦袋。可是那痛苦的攀緣,本身就是一種力度。 妳回頭面對自己始終追尋不得的獨特語言,想著唯其如此,所以妳奮然活著吧!妳活到了他當年的年紀,慶幸自己總算離開那一片混沌,雖然偶也哀悼,當年的情愛都已風化,可是妳也不想回到過去。妳珍惜今日腦漿焚融的折磨,如同忍受一疊疊的不諧和和弦。妳想著,對於痛苦的忍受和執著,也許正是他送給妳最好的禮物。 座談會宣告結束的那一剎,妳站起來,轉身離開。你從餘光裡瞥見他已被記者、愛慕的學生濃濃包圍。他沒有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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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