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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下飛翔10
2007/08/15 09:13:28瀏覽462|回應0|推薦3

10.信箱

  我窗子還沒擦好,工頭走進教室,害我真的吃一驚:「我又走錯了麼﹖」

  他竟問我:「妳的信箱幾號﹖」

  我想都沒想就告訴他:「一一二七,幹嘛﹖」

  「回去看信箱。」

 

  我想東海的信箱間在這個大學裏實在扮演了一個美妙的角色。我們通常是四個人租一個信箱,但是不只郵局的信件投遞進來,同學之間更常免貼郵票使用這些小框框。譬如期中、期末考前,總是一口氣收到一堆系上、校友會、社團、大學長制……各方學長姊投遞來的祝福卡片,棒極了!有的學長姊會在信封袋裏放幾顆知心軟糖,所以我們的信箱乾脆不上鎖,好像在說:歡迎光臨!

  我喜歡這個信箱間,是因為它讓我們之間的關懷找到一個不太令人害羞的管道來表達吧!

  尤其喜歡開信箱的感覺,只要出來上課我總會順道去開開看,有時一天開個好幾回。  通信的對象其實不多,有時爸爸會寫封家書來,媽媽是不寫信的。爸爸的信是半文言文,文末總要提醒我「努力加餐飯」。

  最高興是收到林麗秋的信,不過她老作怪。第一次收到她的信時,寄件人住址她用難看的筆跡寫個「台大電機系」,八成左手寫的,我還以為是來找我們寢室聯誼的信呢!害我大驚小怪的向室友們嚷嚷:「台大電機的要找我們聯誼也!」有時收信人她寫個「小花花收」

,信裏稱呼我「愛人」,信末的署名則是「愛妳的阿秋」。

  唉!她就是這個調調,就喜歡用這種曖昧的字眼!然而卻真的勾起我對中學時期恍惚曖昧的記憶......

  那時班上許多同學都崇拜著早熟、「博學」、男性化的阿秋,我起初都不大敢跟她說話的,不知道,在她面前就是會緊張。有一天下課時,我看見阿秋把一堆筆套疊羅漢疊成金字塔,我心血來潮,「呼!」的一下就把那金字塔給吹倒了,沒想到阿秋臉一沉,收起筆套,翻臉比翻書還快!那時我真有點嚇壞了,瞪著阿秋迅速的情緒變化,眼淚竟一下子湧在眼眶裏打轉。後來,反而是阿秋被我楞住了,她說:「噯!妳怎麼會那麼可愛﹖」

  我倆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是什麼話都不說,我口裏不停地唱著流行的校園民歌,阿秋安靜地聽。還記得畢業前,有一天我哼著「秋蟬」,阿秋感嘆地說:「等上了大學,我以後的朋友要是都不唱歌我一定很不習慣。」那時我說:「阿秋我們一定會同一個學校的。」

  我現在很難想像當時對阿秋的感情,我確實對她有著過多的佔有慾,但我不相信自己會是同性戀,我想許多女孩子在成長過程裏都會有這樣的階段吧,尤其我們從國中就開始男女分班,感情上若要找個依賴的對象,像阿秋那麼酷的女孩子自然是最受歡迎的了!是這樣嗎﹖我曾經因她而歡喜、也為她而吃過醋,才高中畢業沒多久,那些感覺卻好像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遙遠得我都不太敢去回想。

  上大學以來我倆通信,也在信裏交換著班上同學的訊息,阿秋還是一貫的怪模怪樣,從不寫姓名,使用的稱謂是同學們在班上的座號,就像是什麼機密情報,唉!阿秋!

  我偶而還跟國小同學謝國正通信,他上了台大資訊系,他就是那種典型的建中寶寶!可在我眼中實在還是個小男孩,給他的信裏就不免流露看待小男生的口吻,這好像令他很不爽的樣子,有次來信跟我說:「其實我發現自己對人的判斷力通常很準確,唯獨這些判斷一用在女人身上就不準了,這實在令我懊喪。我現在正在努力讀一些心理學的書,我想只要我能了解人,就能了解女人了吧!」哼哼!對他,我真是不予置評!他竟真的相信那些理論能夠解決世間所有的疑問﹖

  中午勞作的時候那個叫什麼張攔遷的工頭問我的信箱號碼,叫我去開信箱。那工頭長得蠻帥的,我跟娟娟上別墅吃完水餃獨自走下來,走往信箱間的路上一路想,剛才看他還蠻帥的。平常看男生,只要身材差不多的我都覺得長得很像,最要命的是看外國片,每個都長得一模一樣。那次跟哥哥一起去看「戰火浮生錄」,看到後來我問:「咦,那個男的不是死掉了嗎﹖」問得我哥覺得很丟臉。後來他說我很有慧根,「因為在上帝的眼中,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我想這就是女校讀久了的下場吧,高中三年女校,國中時也是男女分班、涇渭分明的。信箱間到了,我打開信箱,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我的心也像那個信箱,空空的,原來他是騙人的!走到陽光草坪看見當中那棵高大的龍柏身上掛著一串串小燈泡,耶誕節快到了。附近的油加利樹葉子都稀疏了,再走一段,成排的木麻黃有點像歐洲冬季的風景畫片,樹葉都掉光的樣子,從來沒覺得台灣的冬天竟然也有幾分蕭瑟,我愈走愈感傷起來,腳步卻是不聽使喚,只是要往前走。

  快到教師宿舍的時候,一陣烤肉的香味傳來,怎麼有人兩、三點在烤肉呀!循著香味而前,心想若是認識的人在烤肉的話就去混個一、兩塊來吃。

  走到沈老師宿舍前止步了,從矮籬笆看得見他們一家都在草坪上。師母看起來很有氣質,她一手拿吐司,一手拿報紙在看。他兒子長得比他還高,很像在逗他妹妹,拿一塊烤肉給她,要給不給的,差點掉地上,沒有錯,那個誰說的﹖天下的哥哥都是一樣的。那女孩穿著綠制服,剪個菜菜的西瓜皮,八成是高一新生才有那麼乖。而沈老師,就在烤肉架前,塗醬、煽火……他站起來了……他面朝著我,我想逃又逃不了,心臟好像掉在那堆炭裏,發著滋滋滋的聲音,耳朵裏聲音愈來愈大,聽不見老師是不是開口對我說著什麼……我看著他的眼睛,看得發楞了,腳好像被什麼黏住……終於我的腳解除魔咒似地可以動了,我轉身走開,走開……

 

  寢室裏又是一個人都沒有,全世界就我孤零零一個人!每個人都在騙我!我坐在床上,眼淚就是不爭氣,唏哩嘩啦落下來,哭著哭著,換個姿勢躺下,索性把棉被拉上來躲在黑陰陰的被子裏哭個昏天黑地。我的淚幾乎哭乾了,汗水卻濕濛濛從額頭、兩鬢、人中、脖子、腋下……從四面八方湧出來……

  我幾乎忘了為什麼而哭。

  想起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睡爸媽房間旁邊的一間小榻榻米,紗門外搭著簡陋的廚房。有一晚,天氣悶熱,我睡不著覺,翻來翻去,眼睛往紗門看去,看見一隻手,從上頭垂吊下來,我嚇得緊閉雙眼。忍不住又睜開眼再看一次,沒有錯,清清楚楚是一隻手,並且在搖晃。我嚇壞了,把被子蒙得緊緊的,汗水就是這樣泉湧而出,直到爸爸起來上廁所經過我房間,爸爸把我的被子拉下來,我閉上眼,假裝睡著了,聽見爸爸輕聲說:「怎麼這樣子睡﹖傻ㄚ頭,一身都是汗!」從此以後,我養成面朝牆壁睡覺的習慣,不論牆壁在床的左邊還是右邊。

  眼淚已經乾了,心的炙痛似乎也隨著這些錯雜的記憶減輕一些,我為什麼哭呢﹖我重新思索,我失戀了嗎﹖愛情是這樣就發生、又這麼容易幻滅的嗎﹖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是多好的一幅景象啊!不,沈老師並沒有騙過我什麼,可是,可是我卻不能忘記那一天,他握住我的手,不能忘記他看我的樣子,呵不,我害怕複雜,害怕那種掉進泥濘裏拔不出腳的感覺,好像前兩天就做過這樣的夢﹖哦!我再也不去東海湖亂盪,甚至再也不想見到沈老師了!我要躲開他!我感覺爸爸在對我說:「傻ㄚ頭!」想到爸爸,眼淚又長出來了,整個胸腔被委曲漲滿,多希望現在就置身台北的家,有人來揭開我的被子,跟我說說話……

  真的有人揭開我的被子!突來的光線刺痛我的眼睛,我眨了好幾下才看清楚是靜桐一張詫異的臉:「妳怎麼了﹖哭成這個樣子﹖被子都濕了!」

  「被子都濕了嗎﹖」我驚訝地坐起來看著被子,好像是別人哭的。

  靜桐坐我床邊又問一次:「妳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跟沈老師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對別人說,再要好的朋友都不能,那是我們之間永遠的秘密了,何況要是傳出去,會害老師丟飯碗的!

  我說:「我覺得好孤單。」

  靜桐一臉的莫名其妙:「就哭成這個樣子﹖」

  「妳們兩個在幹嘛﹖」娟娟不知道什麼時候進門,忽然從靜桐身後冒出來。

  靜桐說:「趙玉哭了。」

  「哭了﹖」娟娟俯身察看,她這個大近視!「哇塞!眼睛變核桃了!」說得我哭笑不得,傷心事暫拋九霄雲外。

  我去洗手間洗把臉,回來時楞在走廊上:「妳們在幹嘛﹖」

  「趁著還有一點陽光,幫妳曬棉被呀!」兩個室友七手八腳真在幫我抬被子。娟娟邊抬還邊嘀咕:「太誇張了吧!人家哭濕一條手帕,趙玉哭濕一條被子!」

 

  我們三人難得一起在女餐吃晚飯。我大概是下午哭得太淒慘消耗太多能量,比平常還多買半碗飯,吃著吃著,想到失戀了應該茶不思飯不想,怎麼自己還多吃半碗﹖不禁好笑起來,娟娟看我一眼,放下飯碗對著靜桐說:「妳看那個人是不是有神經病,下午無緣無故哭,現在又無緣無故笑!」

  送回碗筷時遇見鳳英,她一看見我就嚷嚷:「趙玉回去看妳的桌子!」

  「什麼我的桌子﹖」

  「中午去開信箱看到有妳的東西就幫妳拿了,後來遇到我以前僑大的學姊,要我去她那邊聊天,我一路捧妳的東西上別墅又一路捧下來,嚇得要命!」

  「那是炸藥麼﹖」娟娟搶著問。

  「回去看就知道了嘛!」

 

  不是炸藥,那是一個小房子,仿唐式,就像東海的教室和宿舍建築。不過巴掌大的房子,屋簷下卻還做了一個燕子的巢,廊下有一隻小燕子。

  娟娟看了半天問鳳英:「房子為什麼會讓妳嚇得要命﹖」

  「我怕被我一捏就玩完了!」鳳英做出對「小東西」害怕的表情。

  小房子跟一封信擺在一起,顯然信封也是自己做的。原來那個工頭沒有騙我,只是信先被鳳英帶走了。我把室友們都趕開,好獨自看信。靜桐咕囔著:「下午還哭她很孤獨的,現在就叫我們滾蛋!」

  我躺床上,躺一個頂舒服的姿勢,然後拆開信箋,信紙跟信封都是用一種褐色斜紋的美術紙做的,他大概是建築系的吧,才會做房子。信裏只短短寫了幾句:

 學妹: 

   這兩天該交一份設計的,我交不出來,反而很想做一個小房子送給妳。妳看見沒有﹖走廊上有一隻小燕子,唱歌很好聽。

                                 張蘭謙 

  張蘭謙,原來他的名字是這麼寫的,怎麼用個「蘭」字呢﹖像女生一樣,這令我想到一個作家,胡蘭成。繼而想起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裏大約寫過這麼件事,說他小時候看見一隻小燕子學飛墜地,他把牠放在欄杆上,好等大燕子來引牠,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牠了,反而還趕牠、啄牠,「因為人手所沾,氣味異樣之故」。我有種奇怪的聯想,覺得男孩子們對待女生就像那大燕子一樣,有一次在班上甚至還聽到一個男生說:「啊,那個女生沒價值了,手被摸過了!」這想法使我驚怵,中國人的「處女情結」大約就是如此吧!

  又想起自己下午才因為沈老師而難過,現在立即又為張蘭謙的信而開心,有種強烈的不安和迷惑,這這,豈不是什麼水性楊花嗎﹖呸呸呸!怎麼可以用這種形容詞!可是我下午的傷感和現在的愉悅都是真的,噢!怎麼會這樣子呢﹖

  我把信又讀一遍,那信簡短得留給人太多的想像空間。我還記得張蘭謙的模樣,濃眉大眼的,肩膀很寬,他的國語有一點點本省腔,給人一種踏實敦厚的好感,不像哥哥那些眷村男孩伶牙俐齒的痞相......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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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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