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月殘

　　詩選課，教授把作業發還，他把我還有好幾個同學的作品抄在黑板上。刷子還是坐我旁邊，嘿嘿，這節課臉色便訕訕的，沒再找我筆談。

　　我盡量回避教授的目光，課卻聽不大進去。十二月初，雖然白天還有點陽光，曬不到太陽的教室裏卻顯得陰冷，我穿一件寬大的長袖深紫色襯衫，坐在窗口，每有風吹進來時不禁輕怵一下，發了一會兒楞，注意力重新回到課上時，發覺黑板上教授寫著「輕寒猶怯」四個字。

　　黃昏又走向牧場。天陰陰的，太陽早就不見了。這半個月來，除非跟室友們在一起，只要一獨處，傍晚時分就不由自主要到牧場晃盪。但我再也沒有遇到過沈老師，有一次遠遠很像看到他，便心虛地轉身往回走。

　　東海湖附近一個人都沒有，雲重重的，壓得天空跟牧場特別近，風也大起來。我在東美亭裏坐沒幾分鐘便起身，卻看見沈老師站在亭子的另一邊，我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沈老師！」

　　他看著我：「妳不冷﹖」

　　「噯，就是覺得冷，要回去了。」

　　我倆一起往回走，路上我連打了兩次「哈啾」，他伸手輕輕擁住我的肩膀說：「妳好瘦！」我不由自主地抖顫了一下。路邊的楓樹錯落著珊瑚般的紅與剝落了亮漆的黃褐色在風裏嗦嗦抖動，我刻意去找落葉踩，聽那卡嗤卡嗤的聲音。

　　走到沈老師的宿舍門口了，他說：「妳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

    「有嗎﹖」我只得以問句代替否認。

　　「要不要進來喝一杯熱茶﹖」

　　我點點頭，跟著走進去，好像有什麼新奇的世界將在我的眼前拉開。

　　沈老師遞給我一杯熱茶。握著那杯茶，我說：「我經常手心冷，冬天喜歡握著熱騰騰的茶杯，握到冷了再換一杯。」

　　「不喝嗎﹖」

　　「握著就好。」

　　沈老師把我手中的杯子拿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好像比那杯茶還熱，燙得我手心都出汗了。忽然一陣好奇心起，我一反手把沈老師的手掌掀開來看，他的手不可思議的大，手背上已有些皺紋，像剛才一路飄落在眼前的楓葉，我的視覺變得昏昏茫茫，在他的手掌上讀見楓的葉脈，網狀、輪生……我用力眨一下眼睛，要甩開眼前的幻影，胸腔裏卻像也有著一千隻眼睛眨呀眨地。

　　掙開他的手，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張望著這個客廳兼書房。沈老師似乎很愛乾淨，到處整整齊齊的，這倒令我感到意外，我以為作家的屋子應該是亂七八糟的。

　　書桌上擺著一疊報紙，上面零零散散有老師的書法，字很美，有趙孟頫的味道。那最上面一頁報紙上寫著一個句子：「人老詩情淡」。

　　他問我：「妳練不練字﹖」

　　我點點頭。我的書法是爸爸教的，小學三年級那年，老師教我們寫毛筆字，我不會寫，本子弄得髒兮兮，得了個大丙，回家時便嚎啕大哭說我不會寫毛筆，於是爸爸抓著我的手教我「永」字八法，那以後我就愛上了書法。爸爸字寫得好，他十四歲就去青島要上船當海軍，本來是年齡不足的，就因為寫一手好字軍隊要了他，從此老家河南再也沒回去過。父親的字，記憶最深的就是小學時候寫在我雨傘上的「趙玉」兩個大字，因為我老是丟傘，只要回家時沒下雨，傘就不知到哪去了，父親只好用鮮紅色的油漆在雨傘上寫上我的大名。

　　沈老師讓我坐在書桌前，自己站著幫我磨墨，我倆都對於這種位置的互換覺得有趣。我蘸好墨，抬頭問老師：「人老詩情淡，你有多『老』﹖」沈老師看著我不假思索地說：「大你二十多歲。」我十八歲，那麼老師該是三十幾﹖還是四十幾﹖就算四十幾歲也未見得多老吧！雖然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四十歲是什麼樣子！人老詩情淡，我龍飛鳳舞地一筆行楷在這個句子旁另寫五個大字：「月殘畫意濃」。

　　沈老師似乎很驚訝的樣子，他看著我：「妳實在是很聰明，反應很快！」那當然囉！我才得意起來，他卻說：「只是我們兩個人的心境就從這個對句裏映照得清清楚楚，妳真的是年輕，對事情就有那麼正面的看法！」

　　我們聊了多久呢﹖他說我讓他想起一個人，就在結婚之前三個月遇到的一個女孩子，跟他同樣是柏克萊的學生，「她像妳一樣，性格非常的開朗，總是讓人聯想起春天、陽光之類美好的事物。」不過當年他的太太陪著他漂洋過海，在一起已經五年了，無論如何，他沒有理由在那樣的空間裏拋開她，換句話說，他和那女孩之間已經沒有空間了，他們擁有的卻是各自男婚女嫁之後無盡的想念與遺憾吧。

　　分享他的秘密，我的感覺實在複雜，為他嘆息﹖還是有幾分嫉妒﹖他在我的身上看到別人的影子嗎﹖他一直在想念那個女孩嗎﹖為什麼要告訴我﹖他和他的太太之間又是怎樣的感情﹖他好像說有兩個小孩，為什麼他還可以這樣放任自己的感情﹖這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想得入神了，忽然聽見他對我說：「妳好美，妳知不知道﹖」

　　我想起前兩天碰到的那個張攔遷，忍不住噗嗤笑出來，「這很好笑嗎﹖」「不是，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漂亮哦，我哥呀，你就是把他的頭按到水裏面，也不會說我漂亮的。這一個禮拜之內，忽然有兩個男生這麼對我說哦，嘿嘿！」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也許感覺到嫉妒吧，我正覺得開心，他卻又莫名其妙地對我說：「假設有一天，妳的感情遇到了困擾，我希望妳選擇自己真正想要的，不要背負太多的包袱。」

　　我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感覺到那是件很遙遠的事呢！看看窗外，「我該回去了。」

　　「嗯，」沈老師拿起我那行龍飛鳳舞的字：「我會把它保存起來。」

　　走出屋外，朗朗的夜空真有一彎殘月，我倆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