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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光下飛翔(1)
2007/08/04 16:51:48瀏覽1230|回應0|推薦6


  一騎上單車,就有種種回憶直灌腦海。我在漠漠月光下奮力踩著,聖塔巴巴拉的海風吹開我額前的髮,吹開記憶的濃霧,冬夜的冷汗從手心漾開,往事便像岸邊小船,輕輕盪啊盪的……

1.醫院

  護士遞給我一個小本子,讓我在上面簽名。我捏住它,手有一點抖,那上頭一行標題:「病危通知單」,病名一欄潦草地寫著一長串字:「松果體部腦瘤合併水腦症」,抖索著找到家屬旁的空格,歪歪斜斜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護士把底下第二張單子撕下來交給我,轉身走了。傻傻看著這張單子,撕給我的這一聯是紅色的,一邊把單子折四折放進上衣口袋,卻仍然沒辦法克制自己手部的顫抖。

  我從包包裏掏出一個銅板,艱難地撥了家裏的號碼,是媽媽接的。

  「現在怎麼樣了﹖」

  「我剛剛,幫他簽了,」很困難才吐出「病危通知單」五個字。

  「他家裏人都還沒來﹖」

  「他爸從台中趕來,在路上。」

  「那他媽媽……」母親說著急忙把話咬住。

  「他媽早就過世了,妳知道的呀!」我終於忍不住哭出來。媽媽的聲音也哽咽起來,「妳哥一回來我就叫他過去,有什麼事情要打電話回來,知不知道﹖」我只能說出一個字:「好。」便把電話掛了,趴在電話上啜泣出聲。 

  在電話旁站了幾分鐘,眼淚擦乾,確定不會再輕易哭出來才走回加護病房。

  蘭謙眉頭鎖得奇緊,看見我走進來,右手稍微抬一下,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很想用手指頭擦掉他眉頭上的一道深溝,手才伸過去,他眉頭猛然皺縮得更緊,並且發出痛苦的呻吟,原來隔壁床的家屬竟把身體靠著他的床大聲講話。我小心翼翼,對那位太太說:「請妳不要靠他的床!」

  那中年婦人不悅地轉過頭看我一眼:「借靠一下哪有要緊﹖」

「不是,」我語氣變得慌亂:「他,他得腦瘤,稍微一點點震動,都會頭暈嘔吐。」

中年婦人一聽似乎也嚇一跳,連忙挪開肥胖的身子,床又震了一下,這對蘭謙而言簡直已是天搖地動吧。他伸手朝小櫃子上的面紙盒一指,我急忙抽出幾張面紙遞過去,他又嘔了一次,除了胃裏的酸液,他實在,已經完全掏空了!


  發病是從昨天,大年初四開始。蘭謙跟我家人一起去老舅公家拜年,本來說好在舅公家吃過午飯咱倆就「脫隊」去看電影的。

  舅公一個人住,他在大陸有個女朋友,這輩子還見不見得著面難說得很。他終身未娶,現在每天陪他的只有一隻黑色畫眉鳥,醜醜的,但是很會叫,舅公每天清晨都要拎著鳥籠到附近山坡上逛一圈。去年過年來的時候,哥哥把鳥籠上的黑布掀起來,對著那隻畫眉扮鬼臉還學火雞叫,第二天舅公打電話來罵人,說那隻畫眉被嚇得再也不會叫了!

好快,一年過去了,我們一夥又齊齊擠在鳥籠前面,哥的女朋友俞君試著逗牠,「真的!都不叫了!」老舅公忙踱過來:「對吧!一年都不叫了!」他舉起拐杖指著哥的腦袋瓜子:「該敲趙平的頭!」哥把黑布搧一搧:「這可能是自閉症!」我說:「牠是忘記牠是鳥了......」舅公把老花眼鏡扶正:「你們兩兄妹!」

蘭謙總沒吭聲,一直看著畫眉鳥。忽然他喊我:「奇怪,我的焦距對不起來!」

  「你又沒在照相,什麼焦距對不起來﹖」

  「我眼睛的焦距對不起來。」

  我在他面前伸出兩根手指頭,搖一搖,「幾根﹖」

  「當然兩根,我不是說散光那種模糊,是兩隻眼睛看東西變成上、下兩個影像。」

  「上、下﹖」我不懂,怎麼會有這種事﹖「舅公!你知不知道眼睛怎麼會上下對不起來﹖」

  舅公是從綠島退伍下來的軍醫,不過問這問題本來就沒指望舅公能回答得出來,他是那種連開感冒藥給你,你最好回去還是檢查一下藥有沒有過期的那種醫生。果然舅公也沒聽過眼睛什麼毛病看東西會變成上下兩個影像。

  我提議等一下去看眼科,不過蘭謙在服役,三總要初五才看診,「明天再去看就好,應該不會怎樣吧。」他說。

  下午我倆便沒去看電影,我還打趣他:「噢,看起來要有兩個螢幕也蠻好玩。」蘭謙苦笑一下,摟摟我肩膀:「大概眼睛這樣子看東西很不舒服,我感覺有點頭暈,先回堂姊家,下午不陪妳了﹖」

  蘭謙家在中部,平常上台北,晚上便住他天母的堂姊家。我不喜歡聽到「堂姊」兩個字,給我一種曖昧的印象,算了,「那我明天陪你去看眼睛吧。」蘭謙點點頭,他現在眼裏大概兩個我吧,哎,真希望這世間真的有另一個我,好一點的,漂亮一點的。


  「好Case、好Case!」三總眼科幾個大夫一起圍過來,其中一個翻著蘭謙的眼皮不太信地又問一次:「你來之前真的沒有點過任何眼藥﹖」

  「沒有。」蘭謙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不可能!」奇怪,醫生也是斬釘截鐵地。

  蘭謙似乎連辯解都感到乏力,從昨晚開始他不只眼睛不對勁,而且聽他說頭還開始暈。醫生把他的頭擺過來擺過去,他忍不住說:「請不要搖,我頭好暈!」

  「頭暈﹖」我看見其中兩個醫生互換一個神祕的眼神,比較老的那個說:「轉腦神經內科!」

  腦神經內科的門診是個年輕的實習醫生,他仔細替蘭謙做了許多測試,從眼耳鼻舌到四肢的反應,然後消失一陣子,再出現時,多了一位老醫生。兩人把躺在病床上的蘭謙又盤問一陣,而後交換一個跟前兩位眼科大夫非常類似的神祕眼神,老醫師轉頭對我說:「馬上去幫他辦住院!」同時吩附護士:「送加護病房。」

  住院﹖怎麼會這麼嚴重﹖我心中恐慌,默默跟著推病床的阿兵哥走,走到加護病房確定床位,俯下身對蘭謙說:「你躺一下,我去幫你辦好住院就回來。」

  走出病房我的腦袋也暈眩起來,辦手續是我最討厭的事情,更糟糕的是等會兒要怎麼走回來﹖蘭謙曾經讚歎我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本能,永遠能找到相反的方向!這下走出加護病房,實在沒把握能走得回來。

 我努力默記走過的路,像是經歷某種催眠一樣地把一切手續完成。回病房時,蘭謙的身邊圍滿一群醫生。他問我:「妳沒有迷路﹖」剛才的緊張陡地鬆弛下來,我忽覺泫然欲泣,「沒有,我從此大概再也不會迷路了吧!」

  之後經過的事情像一卷快速放映的影帶,蘭謙吐、陪著蘭謙去照電腦斷層掃瞄、回加護病房、打電話給蘭謙的父親、又一群醫生圍過來、蘭謙又吐、醫生通通走開、兩位醫生帶著電腦斷層的底片回來、蘭謙又吐、更多醫生又來......

  他們拿底片給我看,指著上面那個骷髏頭,非常核心的部位一個黑點說:「妳看,這是顆腦瘤,直徑有三公分大,已經壓迫到視神經跟腦水管,所以視覺焦距對不起來,還有水腦症的現象,所以他頭會暈。另外,他左半邊的神經也有輕微麻痺的現象。」然後是護士要我簽名,在紅色的「病危通知單」上。

  蘭謙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他握著我的手,我倆都很沉默。他看著我,勉為其難地笑:「難得妳這麼安靜,變成畫眉鳥了﹖」

  我瞪他一眼。進來更多醫生,這一回還多了放射線部的。他們會診後紛紛走到門外,我默默跟出去,聽他們夾雜大量英文和醫學術語的爭辯。好像是腦神經科的醫生們認為應當立即開刀,實在情況危急……看著他們躍躍欲試的表情我不禁打個冷顫。不過放射線部的醫生們反對手術的樣子,話中很像暗示著開刀後智力會受損。

  他們的聲音聽不見了。

一個年輕的大夫走過來,說會有阿兵哥來推他去做放射線治療,「先試試看。」他說。

蘭謙被運上車,送往放射線治療室,那是在靠近公館方向的民眾院區。我一路跟到治療室門口,在椅子上坐下來,隔著一道好像是不銹鋼材質的門。我是沒有信仰的,心中卻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個句子: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媽媽陪我去東海唸書時的情景,我們提著行李默默在月台上,等待火車……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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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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