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比句點更悲傷？我想，在與死亡最接近的行業裡，接體員，能體會到的死亡，還算不上是最悲傷的事情，死亡背後的：遺憾、憤恨、撕裂、難堪、心機、荒繆......，往往更是悲傷到驚天動地、無以復加、難以想像的沉重，遠超越了死亡本身，而難以善後。

這場與作家面對面聽講的最大好處，是認識超越了書本的深刻，讀到書本外的脈絡和連結，而作家的情感，更直接渲染到我們聽者，從一開始所說辛苦的家庭成長背景，到求學過程中的波折，看似笑中帶淚，哽咽中也拉扯著我們這一群熟齡讀者的心情。

所謂的「職人書寫」，恰似職業現場的報導文學，文字就是職場現場感受的載體，透過文字與閱讀者產生了共鳴與共振；但也因此得注意，寫出來故事的倫理問題，畢竟那些發生於殯儀館之人間百態，有時也會有界線上的疑慮，這是行業別書寫上的特殊屬性。

這本書有好幾個議題讓我深深感動，首先是PART 1的標題：「家裡面誰最笨？付出的最笨……」，很多沉重的家庭糾葛，或是所謂的孝不孝順，都會在長輩往生時，或是喪事過程中完全暴露出來，譬如照顧者的分工和壓力：

「一個家庭就是這樣，只要有責任感重、想要付出的，久了之後，大家都覺得那是應該的。所以家裡面誰最笨，付出的最笨。」(p.33)

另一個我很喜歡的議題是殯葬業的經驗談，我先了解到作者所謂的「接體員」，是隸屬於殯儀館部門的員工，不是私人的殯葬業者；然後在這個行業裡，可以說是最能見證到死後帶來的各式各樣的遺憾，譬如在「棺材」一篇作者的一段感慨很棒：

「這邊是殯儀館，不是卡通，不是遊戲，不是連續劇，沒有重來，沒有存檔，不能起死回生。有的是悲哀，有的是早知道，有的是還沒說出口的愛、感謝，以及對不起。」(p.62)

甚至還有殯葬業去跨行包租公，但經營的是「凶宅」，不得不佩服台灣人創意、求生存、賺錢本事的靈活手腕，這種異業結合以後也還會有更多新型態吧？！「房東的反撲」說了這樣精彩的描繪：

「凶宅很強手，不只我在做，你想現在那麼多房東租房子給人，要怕活人太窮繳不出錢來，又怕活人太宅死在裡面，有些人特意租房來自殺，或者有病死的。還不如我們葬儀社當房東，一條龍，怕什麼。」(p.173)

我還特別注意到作者所說某種殯葬業的「包裝 」文化，貴的包裝，就會有貴的行銷，外行人只會看熱鬧，不懂就只能被坑，譬如，某大型禮儀公司人手不足時，竟擅自要求提早退冰往生者以方便化妝，但：

「媽媽看著小孩白白淨淨的面容，容光煥發，覺得值得了，卻不知化妝下掩藏的那黑掉的面容。媽媽聞著滿棺木的香氣，清新淡雅，覺得值得了，卻不知那香味是為了掩蓋腐敗的氣息。」(p.223)

關於臨終陪伴的議題，是這本書，或是說整個殯葬業，隨時隨地可見的殘酷，以家屬的陪伴來說，有時候甚至是「人不如狗」，子女爭奪遺產花的時間，恐怕還不如陪伴的老狗的忠誠，「‧陪你到最後」一篇如此諷刺地敘說：

「進去認出的時候只看了5秒，出來討論家產說了快一個小時，我看還是警察打電話告知他們父親死了，他們才知道這件事情的。再想想那隻膽小的狗，剎那間，我覺得這兩個傢伙比那條狗還適合用牠來形容。」(p.94)

還有，人們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但孝順也絕不是我們所以為的罕見，書裡就有一篇「誰才是一家人？ 」，狠酸親生女兒對老爸晚年照顧的不聞不問，然後挺身而出願意照顧的，竟是有情有義、出錢出力、甘願回報的乾女兒，作者不禁要問：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家人呢？

「你要告沒關係，再看看你爸，把這些年你沒看到的都看一遍好了。看他的腳，五年前他摔傷你看過嗎？看他的手，都變形了你看過嗎？告？告你媽的啦！」(p.142)

‧在講座互動時，我們都很好奇這個行業裡，到底有沒有靈異故事可以聽，大師兄也只是笑笑，講了很不靈異的靈異故事安慰我們。書裡其實給了很清楚的指引，真正可怕的是人的壞心眼，而所謂的鬼，幾乎都是自己嚇自己：

「從此以後，每當有人問我殯儀館有沒有鬼，我都會回：『希望有......』。」(p.216)

畢竟鬼看不到，但會讓人真正害怕的，反而可能是那些惡死的樣貌，在「小飛俠」一篇，我們看到跳樓往生者這樣的專有頭銜，而且死相真的很難看！但其實更難看的，是對父母報復性的遺言：

「今生不再相欠，來生不要再見，給你們兩個自私的王八蛋」

「往生者其實沒什麼好怕的，最慘也是支離破碎，但是活著的人那種聲嘶力竭，那種絕望的眼神，是最可怕的。」(p.106)

大師兄現場也提到年關最難過，往往自殺人數激增；接觸自殺案例越多，越見證各種自殺的真實樣貌，在「這天下午很清閒」這篇，是鐵路臥軌自殺，為了避免究責與賠償，甚至只為還給自殺者和家人一點點尊嚴：

「其實鐵路意外，沒有特別留下遺書的都會用誤闖判定，因為這樣也算是不讓遺留下來的家屬有太大壓力。」(p.169)

我也很喜歡PART 3 「以為是真的」標題：「有時候，喪事不是喪事，只是想花錢買個不要遺憾。」誰都會遺憾，但就是常常不見棺材不掉淚！特別是賭博到傾家蕩產、自掘墳墓者，用自殺壯烈地結束賭徒悲慘一生，「明牌」一篇如此說：

「人為什麼愛賭？有很多原因，或無聊，或消遣，或是沒目標，也或是跟自己的死薪水賭一把。真正有人戒毒成功嗎？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們每個月都接到很多『成功』的案例，因為他們沒法再睹了。」(p.182)

總的來說，要珍惜擁有，才是我們面對死亡最好的體悟，在「假如死後還可以有一個時辰告別」，作者也是這樣陳述一個很平凡的願望，平淡、平凡、平安就是幸福：

「假如死後還可以有一個時辰告別的話......我想跟家人好好團圓吃一頓飯。」(p.130)

講座中大師兄談到他的寫作動機，原來是高中教數學的導師給他的建議，文字寫出來時，已經不只是文字，是心情的抒發，更是生命的出口，一個在家庭受苦，在學校被霸凌，身心俱疲、意志薄弱的生命，藉由文字找到生命的意義和勇氣，加上現在可以到處受邀分享，真心佩服和祝福他。

每個生命都值得被善待，歷經這本書一則又一則的故事，到講座裡作者文字療癒的心路歷程，我深深感悟，與其追求善終，不如好好善後，善後我們的關係，我們的愛，不吝嗇付出，不留下遺憾，人生才能圓滿。

註：照片是講座後與作者的合影，衷心感謝我的「有感讀書會」，不同的刺激、美好的緣分，不斷給我很棒的養分，有你們真好！

#阿得的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