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英九要幫我養小孩！」那個穿著紅色長毛大外套的年約40的女子，對著那個戴著有M字體的綠色帽子的婦人說，口氣聽來有點憤憤不平。

我們在總統府旁邊的那家摩斯漢堡店裡開會，我趁著空檔走到外面的騎樓邊抽煙。那個戴M字綠色帽子看來50左右的婦人，已經被叫出來快五分鐘了。

「我老公大前年底，因為金融海嘯被老闆炒了，至今只找到一份打零工的工作，還是老朋友看在我們有兩個小孩的份上，跟人家輪班開計程車；如果沒有小孩，我們兩人馬馬虎虎也還過得去──」紅外套女子聲音哽咽地說。

「大姐，在台灣，就是自己的小孩自己養，我也是這樣在撐，沒多想，也不敢寄望別人，要不然我幹嘛還來這家漢堡店，我還是裡面最老的。」

「我讀過大學教授的報告，他們說孩子是國家的『公共財』，既然是公共財就要以國家力量去協助。孩子上安親班為什麼政府不補助，難道所有的父母都只需要上半天班嗎？今年過年，我要發動一群人到總統府抗議，妳一定要來！」

「妳是不是我朋友？」紅外套女子似乎等不及了，「是我朋友，大年初一早上十點就一定要來總統府！」

「大姐，您饒了我吧，我只是漢堡店裡的歐巴桑，後面等著這個位子的人可以從這裡排到花博了；」歐巴桑沉默又低頭了十幾秒，然後把帽子拿了下來，兩隻手緊抓著帽子的模樣，好像在跟它求助，「這家店離總統府這麼近，我真的跟你們去了，我的工作一定不保，求求妳放過我這一次吧。」歐巴桑說完轉頭趕忙走進店裡。

好友與工作，不，好友與家庭，她只能選擇其一；不，她其實沒有選擇。

我望著總統府，眼光逐漸高升到隨風飄揚的國旗，耳邊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響起一陣廣東話。

我轉過頭看去，一群看起來像觀光客的人(大概是香港人)，正七嘴八舌對著總統府比手劃腳兼拍照；「壯觀！壯觀！比在照片上看壯觀多了！」其中一人看到我在看他們，還特地放下相機對我伸出大姆指。

2˙

從我再走進店裡到坐下來，我始終沒看過那個歐巴桑抬起頭過，連顧客問她問題時，她的眼睛的視線看的也僅是對方鼻子的高度而已。

在我回家的路上，不知為什麼，那個摩斯歐巴桑低頭的模樣一直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母親一生中帶給我最大的謎團的是，我被這麼一個太也平常也是太也頻繁的畫面所困惑至今：我不懂母親為什麼在挑菜葉、洗碗、煮飯洗衣服等，這些長久以來我「一點也看不上眼的事情」(我從沒覺得母親的菜煮得特別好吃，也從沒覺得穿她洗的衣服特別乾淨)中，輕柔淡緩得像──這是我最近才懂得使用這樣的形容詞，來加在這些「事情」上── 一個正在打太極拳的大師。

我沉思再三紅外套女子說的「馬英九要幫我養小孩！」，這種語調與句子跟我母親幾乎是相隔了兩個世界；也許我們所受的教育與再教育，就是讓我們以為活在這種世界才是對的，以致使得我們跟父母更加陌生、遙遠，乃至反對。

直到，很怪異的是，或者很諷刺的是，當我們被師父怒斥再怒斥，回家拿起杯子與碗盤那瞬間，我們才有一點點領悟太極拳「最機密的部份」，竟然、好像不是那些招式，更也不是放鬆再放鬆，而在於你只是拿好一隻杯子，很流暢自然地拿好一個杯子，而那裡面──那個包含著身與心一起的姿勢裡面──就包藏也驗証了，你真正用心練過(了多少)的太極拳招式。

然後，我才有一點點了悟母親的「心」；然後，我也才突然領悟，那個紅外套女人其實正是自己── 一個被大腦蒙蔽了心的現代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