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我答應Dennis搬來跟我住的話，我想他一定會成為我的師父。

不僅給我在知識上的補充，還指導我在思想上的上進，事業上的精確，甚至是愛情上的精進。

這些，應該都是師父對徒弟要負起的工作──嗯，還有經濟上的穩進。

最近，蘋果其實並沒有吃的特別多，大約三兩天想到就吃它一顆，卻不知為什麼幾度想起了Dennis。

在好幾年前的21世紀初，我在那將近一年內，平均每天要吃下兩顆蘋果。

上禮拜，我路過植物園，穿過(參觀梵谷展的)人群，在荷花池邊休息時，池裡的倒影走出來告訴我，那確實跟當時交往的女友Amanda有關。

起初，我們都沒有每天吃蘋果的習慣，直到有天她跟我說，她有習慣性的便秘。

我跟Amanda認識沒多久就住在一起；又沒多久，我們早上一起吃蘋果。

過了很久的晚上，我們又可以抱在一起時，我們又吃了一顆蘋果。

下午，在辦公室時很是想她時，我就走到樓下的騎樓水果攤買顆蘋果，當作是下午茶。

當然，我們吃蘋果時是各吃一顆。

當然，我們也有共吃「一顆蘋果」的時候。

那時，年輕氣盛，所以，對蘋果更精確的「定義」，很可能我那年平均一天是三顆「蘋果」的量。

認識Dennis是在Amanda搬走後的半年後。

他那時剛從法國留學回來，以留法博士之尊在一間私立大學兼職，平日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顧問。

「我學的是精神醫學。」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不知為什麼，我瞄了一下隔桌的馬休連恩，他的頭髮有夠長，不時沾到杯裡的台啤。

我眼神收回他到身上，不禁望了一下Dennis那比一般人長的額頭，還真有幾分尼采與傅柯的味道。

我去他家後的隔年，聽人說他到一家大醫院當精神科醫師了，又過了快3年，他終於如願進到他夢想的國家級研究單位。

當時，大概跟Dennis很有緣，接下來2個多月裡，我在幾個不同的場合遇到他4、5次(其中又遇到馬休連恩一次，這次他就坐在我旁邊)。

我走到餐廳外抽煙，沒多久他也走出來；我們聊了一會兒後，他邀我去他家坐坐。

我真沒給他客氣，特地找一天空檔去他家；大概是對「不正常人的世界」感到好奇吧。

他那天親自下廚，雖然是家常菜，但是樣樣可口，尤其是紅燒七星鱸魚與啤酒蝦，為此我不可思議地添了第3碗飯。

飯後，Dennis在洗碗時，問我想吃什麼水果？

他開始點名，我毫不遲疑地說「就蘋果吧。」

Dennis指著咖啡壺，「那，蘋果就麻煩你了。」

我把切好的蘋果端到桌上，Dennis卻笑了。

「因為我沒削皮？」

「不，連皮吃很好，但是..」Dennis又笑了，好像我犯了什麼不可思議的錯；「但是，蘋果最好切成8塊，或者7塊也可以，就是不要切成4塊。」

2‧

「你很迷信嗎？」但我好像嗅聞到了什麼。

「這不是迷信，很科學。」

「哦？」

「這是我在巴黎唸書時，我的女朋友教我的。」

「女朋友？」

「說來是學姐了，我們在系上辦的座談會上認識；她白天在一家藝術出版社當編輯，晚上在一家餐廳打工，幫她老爸還債。」

「是個孝女。」

「也不是這麼說啦，沒幫她老爸的話，她們全家都要給債主掃地出門。」

「孝女教你要吃蘋果『補』身？」我說完才發現好像用錯字了，應該是「強」身吧。

「我原本也沒這習慣，她說是她打工的餐廳的廚師教她的。」

「看來廚師對她有意思？」我好像又聞到了什麼。

「這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後來？」

「我們分手時她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麼？」

「說廚師比我有趣多了。」

「大概廚師比你們兩個都『psycho(精神病)』吧？」

Deniss苦笑，還摸了一下他的額頭。

「所以，你就把這當做難以抹滅的教訓？」我也學他摸了一下額頭，不過自嘆不如。

「確實，一個人老把蘋果切成四塊，很多感覺都跟著遲鈍了。」

「這麼嚴重？」

「你也會跟著把許多生活上的事，跟著一成不變的習慣做下去。」

「這樣就會傳染給愛情？愛情也跟著變遲鈍了？」我還是對這種觀點很遲鈍。

「傳染跟遲鈍，都是在生活漸漸跟愛情交織在一起後發生的；愛情要持續下去，沒辦法不跟生活融合在一起。」

Dennis說的很無奈，我似乎也感染到幾分「愛情感慨」。

他好像也在說我跟我女朋友分手，搞不好就是老把蘋果切成四塊的後果。

雖然如此，我聽了還是覺得有種「心有未甘」的感覺。

一時之間，我們都沉默了下來。

剩下的蘋果已逐漸在空氣中變黃，咖啡在杯子裡涼快了起來。

「我來把我的東西拿回去。」Dennis突然說。

「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錯亂。

「我如果懂得把蘋果切成八塊的話，我當時一定聽得懂她這句話的意思。」

「什麼意思？」我好像在跟Amanda說話。

「她後來告訴我，如果我當時沒答應她讓她把她的東西搬走，她覺得他們之間還是有機會的。」

我傻眼了，Amanda後來也跟我說過幾近完全相同的句子！

但是，但是，我還是，沒法接受蘋果不切八塊，就會導致Amanda離開我這樣的邏輯。

「這太psycho啦！」我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氣倒進嘴裡。

「你的意思是說，會把蘋果切八塊的人，就不會讓愛情輕易溜走？」我把變黃的蘋果也吃下去；一次吞兩片。

「這是結論。」Dennis冷靜下來。

「那過程是什麼？」我也跟著冷靜，不，我跟著Dennis試著冷靜。

「過程嗎？你看電影嗎？」

「你有空看電影？你們學者不是有唸不完的書嗎？」我好像太冷了點。

「我下班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影片出租店，我很習慣每天給它租一片帶回家。」

「又是巴黎女朋友教你的？」

3‧

「不，這是我媽傳染給我的習慣，她喜歡買完菜後，到出租店帶個片子回家看；她就一邊做菜一邊讓電影放著，趁著空檔時跑過來看，往往都是放學回家的我們姐弟倆在看。」

「聽起來你媽更像是個『聽電影』的人；但是，電影又怎麼樣？」

「電影跟我唸的一樣，都不是正常人的那個樣。」

「哦？」Dennis的媽看電影的方式也正常不到哪裡去，我心裡這麼想。

「電影就是人們的幻想與慾望的表徵，這跟一個精神病患所表現出來的其實差不多。」

「差很多吧？」我說。

「當然，電影不是精神病，電影是有組織，有結構的，精神病患的慾望跟幻想是散漫的，散漫到失序，甚至失控。」

「那，電影跟蘋果是什麼關係？我們因為沒控制好蘋果，所以愛情就失控了嗎？」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把話說的好氣又好笑。

「其實只是一種很簡單的關係而已。我們使用一樣東西，例如愛情，愈來愈習慣性的操作，可以說你就再也沒法從裡面感覺到活力。」

Dennis真「psycho」，我頭一次聽到有人說「愛情是可以操作」的，好像愛情就像洗衣機，大概是受他媽邊做菜邊「聽」電影的傳染吧。

「所以，把蘋果切成八塊可以拯救奄奄一息的愛情？」我感覺我的神經好像有點秀逗。

「要會舉一反三嘛，你如果老把蘋果切成八塊，還是救不了愛情，我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有時7，sometimes 5，maybe還偶爾回到4；」Dennis連嘆三口氣，「這不能怪廚師沒教，這些都是我回台灣後才想到的。」

「原來也不能老想把蘋果大卸八塊？切蘋果看來比談戀愛還玄哪。」我也嘆了一聲息。

「我最近一連看了好幾部王家衛的電影。」

「喜歡【墮落天使】嗎？」我喜歡金城武騎到豬上面切豬那場戲。

「他的電影有一個特色，裡面經常好幾個主角，而那幾個主角之間又經常交換關係，看起來好像很飄浮，不過你愈看就會愈覺得愛情跟所有人際關係一樣，你愈想把它們定下來，你一定會遭到報復。」

「報復？」我的腦袋從豬上面跌下來了！

「一對情侶老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不跟外在世界互動，他們自己一定會打破這樣的僵局；沒辦法，這就是生命法則，就是活動而已。」

「那，蘋果的角色？」乖乖，我真的不知道蘋果牽連到這麼多「生命法則」。

「被生活逐漸入侵的愛情，非得連帶也變化著我們過去的生活習慣，否則愛情一定會被平凡的生活窒息掉。」

「這就是過程？」我忽然覺得有點失望。

「嗯。」

「就這麼簡單。」這不是什麼新觀點嘛，不需要留法就已經知道了，也不需要喜歡巴黎女朋友的法國廚師才了然。

「生活一旦跟愛情平起平坐，你就會恨不得逃到辦公室裡去，那時候你都會覺得辦公室的壓力，都要比家裡的空氣還新鮮。」

「生活跟愛情平起平坐」，這話聽起來沒什麼，不過有愈想愈恐怖的感覺，似乎愛情根本就很不堪一擊？

後來，我們「改」喝起紅酒，「改」站在抽油煙機下抽煙，還把拉哈曼尼諾夫「改」成南管話題，然後，Dennis突然提議說要搬來跟我住，「聽說你那地方大得很，還有庭院，一個人整理起來很不容易吧？」

「先讓我想想吧。」我覺得這不免「改」得有點離譜。

但我真的有考慮，只是也沒法想太久。

我喜歡看電影，可以去看精神病患，這都在於能跟喜歡的東西保持點距離。

我不希望我夜半起床時，有人跟我爭著看電視。

比較可怕的是，我會看到一個從精神病院走出來的人，跑來跟我搶冰箱。

我想，不，我沒法再想；沒想到一顆蘋果，令我心頭亂紛紛。

我告訴Dennis我該走了，Dennis要我過幾天回覆他的提議。

4‧

我逃走了，這點我很確定。

不敢確定的是，過幾天，萬一Dennis打電話來問我，我會不會告訴他，他會把我家變成精神病院？

但是，走出電梯來到樓下時，我卻忽然有個念頭，但我懶得再坐電梯上去。

我按電鈴，透過牆壁上的對講機跟他說話。

我覺得我在跟牆壁說話。

古代人的一定沒想到牆壁也會說話吧？

「你在巴黎見到過李維史陀嗎？」老李(1908-2009)對21世紀的人而言，確實有點「古代」，雖然我去Dennis家那天，老李還在浪漫的巴黎活著。

「我聽過他一次特別講座，後來還去過他家一次。」

「哦！」我真的嚇了一跳。

Dennis到底在巴黎學了些什麼，恐怕比我預期的還多很多；我們都知道，學了什麼跟學到了什麼，往往有台北到巴黎那麼遙遠的距離。

「他的口才不錯，以年紀那麼大的人來說。」

「哦？」我這時刻真的很謙虛。

「但是，要聽懂他說的內容不容易，我看到有不少學生都帶著錄音機去。」

「你去過他家？」謙虛不是投降的手帕，反倒給我一股莫名的勇氣趴在鋼琴上，「李維史陀吃不吃蘋果？」

「他那天吃。」

這種巧合，簡直快要令人抓狂！

「吃幾個？」我的手用力抓著牆壁問說。

「我不知道。」

「你沒留意？」

「正相反，我很留意。」

「你離他太遠，看不清楚？」

「不，我只跟他差一個座位，他就坐在我右手邊那人的右手邊。」

「放蘋果的盤子也在他的右手邊，擋到你的視線？」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他吃的是蘋果丁。」

「蘋果丁？」

「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蘋果。」

「那一定比一顆蘋果切成8塊還要小，」我真的感覺到什麼，「也還要多。」

「沒錯，又小又多，旁邊的人永遠搞不清楚他一次吃了幾顆蘋果。」

結論是，我沒主動打給Dennis，感謝主，他也沒打電話再問我。

說來很簡單，我們的緣份就在一顆蘋果該切成幾塊的討論「過程」中，畫下句點。＃

還會想讀的──§ 洋蔥‧蘋果‧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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