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Joseph說要來拜訪我，就卡的一聲把手機掛了。

上次我碰到他是在半年前的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婚宴；我們都很訝異怎麼會在這裡遇上了。

他曾經是個職業軍人，我們是在軍中認識的；他因為某種遺傳病被勒令退伍，退下來後換了幾份工作，最後到了一家徵信社上班，那場婚宴距離他到徵信社上班還不到半年。

之後我們通電話時，我總問他徵信社的事，他總談起他跟女友間的問題；我們的對談經常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剛開始，我很不習慣，後來有天我突然覺得這種談話方式，竟然給我某種放鬆感──只要不太執著我想要的答案。

事實上，我漸漸發現他在意於我有沒有聽他說他的羅曼史，而不是真像他的口頭禪「你說呢？」是要抓我去當他的愛情狗頭軍師。

2‧

很巧的是，我剛要出去寄一份提案企畫書時，門一打開，Joseph就站在那裡了。

我嚇了一跳，有種他剛剛就是在我家門口打手機的幻覺。

我沒時間問他「來多久了？」而他似乎也不在意他會在門後等多久，「我是個不喜歡按電鈴的人。」他過去總是用敲門的，但今天連門都沒敲，很怪。

我回來的時候，Joseph捲躺在我那張新沙發上一動也不動，我還以為他睡著了，卻看見他睜大著眼睛望著天花板。

他有心事，他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我很確定。

我也很確定還有事要處理，我坐回電腦桌前繼續回了三封信後，才轉過椅子來面對他。

他的姿勢還是沒變，他的眼睛依舊張開，我感覺自己體內有種叫作同情心的東西開始在騷動。

「你－」我一開口，就碰到他了：「我一連八個月都夢見同一個女人，你說那是什麼意思？」

3‧

「你就直接爬到她面前，請她原諒你吧。」我說，我有點訝異自己的同情心轉口間就不見了；過去在軍中，Joseph經常在晚上時跑來我們寢室，趴在我的床上，傾聽跟我同房的醫官的天花亂墜。

「她已經離開我八個月了，我去找她？她不會理我的，她是那麼無情地說走就走了。」Joseph幾乎要把他的身體縮進沙發縫裡。

「你們一起養的那隻貓，她也帶走了嗎？」我忽然想起這件事，Joseph是因為那隻小黑貓才認識那個女人的。

「我想只要我把那隻貓餵飽了，我就不會再夢見她了；事情很可能就這麼簡單，不簡單的是，我一餵牠，牠就跑給我追。」在Joseph朦朦朧朧的聲音中，我想起當初也是那個女人從屋裡面追出來餵貓，Joseph幫她抓住貓，他們因此才認識的。

「自從她搬走後，那隻貓老躲我，卻又遠遠地望著我，半夜我從夢中驚醒過來時，總是看到黑暗中那對綠色的眼珠子盯著我看，那意思好像是我把她趕跑似的。」Joseph終於轉過身來看著我說。

「貓也許真的這麼想。」我說，聲音小到令我感覺自己好像一隻貓。

「她恐怕也是這麼想。」他的聲音也變得很小，小到好像是要講給枕邊人聽。

「怎麼想？」我想確定一下我有沒有聽錯，我把手往臉頰上不斷摩擦。

「她認為是我趕走了她，她這麼想，貓也這麼想，只有我從來沒想到過。」

4‧

「現在你自己也這麼想？」我把另一隻手也抬起來往臉頰上摩擦。

「你出去，我躺在你家的沙發上後，發現你這裡沒有貓，」Joseph把身體坐了起來，「我才忽然發現我家原來也是沒有貓的」。

Joseph的話聽來有點像廢話，可是又不太像；這可是頭一次有人對我家沒養貓「有別的想法」。我不由自主地把我身體往前傾。

「但她是個養貓的人，人走了卻不把貓帶走，你想這是為什麼？」Joseph竟然把球丟過來給我！我既不是第三者，連第四者都談不上，他的女朋友我跟她僅只是點頭而已(連「交」都沒有)。

「為什麼？你考我啊！」我苦笑。

「我剛剛躺在沙發上才想起來，我最初遇到她的時，那隻貓原本也要離開她的；」Joseph竟然也學我苦笑了起來，「所以，所以她一直都認為那隻貓是我帶回來給她的，意思是，她從那時候開始就認為那隻貓是我的。」

「這種推論，很玄。」我摸不著頭腦，貓到底是誰的，又跟干人類分手什麼事？

「所以，她走了不帶走貓，因為那隻貓是我的；」Joseph盯著我看，好像我應該知道什麼「答案」了，但我兩手一攤；「沒錯！我就是像你這樣，很多事我都跟她說『關我什麼事啊？！』也許那真的只能她自己去處理，我一點也幫不上忙，但我至少可以跟她說點什麼，一點點，就只是一點點，這『一點點』我也許到今天才發現很重要。」Joseph嘆了口氣。

5‧

「一點點？」我的腦袋裡還是沒半點。

「『一點點』，」Joseph頻頻點頭，「就那麼『一點點』，每次都能給她說那麼『一點點』，也許她對我的寄望就只是這樣，但我都沒有，我只是很理性地處理，確定自己插不上手，就不管她了。」

「我好像記得有一次你遇到這種情況，你跟我說她很沮喪，你好像也買了什麼東西回去給她吃，不是嗎？」

「你說到重點了，我是買了東西給她吃，安慰她，但我連『一點點』也沒跟她說；這就好像我想到貓肚子餓，我要餵牠東西吃，就只是拿東西給牠吃，卻連『一點點』話也沒跟牠說是一樣的。」

「你的結論是？」我似乎有「一點點」開始懂了。

「我相信我回家後，如果開始跟貓說話，牠一定就會接受我餵牠，甚至牠還一定會跟我喵喵叫；」Joseph忽然伸手從我桌上拿了一根煙，他是個不抽煙的人哪，但我沒想打斷他的話，還是伸出去把手上的打火機給他點燃香煙；「是的，沒錯，」Joseph現在卻搖搖頭了，「那『一點點』就像貓叫的聲音，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情人之間不可言表出來的溫暖與柔情，我想我犯的錯就在這裡，『一點點』最終累積成不可收拾，沒錯，真的是我趕走了她！」

Joseph站了起來，把僅只抽了一口的煙送進我嘴裡，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想著Joseph說的「一點點」，想到煙灰掉落地，想到他最後這個小動作，難道還有什麼「一點點」的意思？──你，可也別跟我一樣，犯了這麼可笑的錯啊！那，真是很容易的「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