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許多人來到《冬季戀歌》主場景中的那條壯闊、整齊又淒美的水杉林大道，都忍不住又跳又叫又唉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旁邊那一大片非常非常空曠的草地(號稱高達八萬坪，佔了這座13萬坪的南怡島一半以上的面積) ，閃爍著某種吸引著我的光──那麼短小的草跟旁邊那麼高大的水衫林、那麼空曠的草地跟那麼麻密的衫樹，形成非常強烈又立即的對比。

聽著耳後不斷傳來驚嘆聲，我突然想像如果當初該劇劇組若是選擇在這塊光禿大草地上拍攝，劇中氛圍也許竟有如單調生硬的照像館式攝影棚。

轉身回望水衫林大道，其他三位記者正忙著幫許佳蓉拍照，仰望那些非常高大非常整齊的水衫，我赫然發現攝影機的「自然」跟人肉眼中的「自然」，在這部電視劇中竟然是完全相反。

人在那麼多高大的水衫林大道中，自然忘了自己的存在；人在那塊光禿大草地上，自然意識到自己是那麼渺小。然而，在攝影機的拍攝與運動下，畫面呈現出來的卻是，高大的水衫林反倒成了襯托(只有這兩)人存在的美妙線條！

同樣的驚覺也發生在參觀人蔘田的時候。過去，我總以為人蔘最佳的生長環境是在一個緲無人跡之地，但現場的解說員卻告訴我們：(1)人蔘的種植有一定的方向，他打趣地說如果脫離了「那條38度線」，你所收割到的一定是一棵瘦小的蔘仔；(2)人蔘田的開發是要向國家有關單位申請，官方會派人來勘察，審定這塊地可以、值得種人蔘，農民才獲得種人蔘的執照；(3)整個種植人蔘的過程，官方會定期派人來視察與輔導。

這整個的意思等於告訴我，一棵好人蔘的成長過程，絕非放任隨其「自然」野生而成，而是(經過挑選的專業)人與(經過人挑選的)自然的組合而成。

在這個文明的競爭社會，「自然」這個詞也跟著進化與文明化；那些想借由「原始的」自然概念，在這個文明的社會中獲得一席之地的人，那種依然傳統的「自然」思想反倒成了，一種對於南怡島上那條水衫林道的「望」想──不敢妄想的望想，或者，懶得妄想的望想，或者，誤解現代文明中的自然之想。

這一連串的對「自然」的錯置，也許發生在許佳蓉身上，使得她的事業停滯難進，也許也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使得我還繼續待在那個停滯難進的報社。

這趟出差在發過稿子回報社後，我幾乎下意識地把自己(的自由)完全交給了旅行團。坐車時，我的「鄰居」是一對年約5、60歲的夫妻，他們一路很沉默，老先生手上不時捏著一瓶透明的自泡的冷泡茶；下車時，我跟著團閒散地走，眼睛多半留意韓國人在做什麼。跟團，坐車時間不算少，不過，自由活動的走路時間也不少，尤其一個獨走，立即覺得「自由」就在我身邊，一些思緒就又開始紛飛。

11‧

平定李施愛叛亂立下大功的南怡將軍，26歲就當上當時的國防部長，隔年即遭奸臣害死，過程有點令人想起岳飛。

南韓(面積近10萬平方公里)這幾年「島嶼」大出風頭(濟州島是第一大島)，但不知擁有大小島嶼3200多個的朝鮮半島，究竟影響了南北韓民族什麼「偏激」的民族性？──45萬平方公里大的瑞典，大小湖泊就佔了總面積8%(相當於一個台灣那麼大！)，據說這麼多的湖泊與島嶼造就了瑞典人非比尋長的沉靜的民族性。

曾聽過住家附近的兩家茶莊老闆說過，韓國人對收藏普洱茶「很敢又很精」；普洱之於韓國人常喝的大麥茶、柚子茶、玉米茶、人蔘茶，我能猜想到的一種很接近的屬性就是濃稠，其他的韓人的普洱狂熱「屬性」究竟為何，很令我感好奇。

有次下車自由活動，逛到一個傳統市場，想說行程上碰不到韓式茶館，傳統市場也許遇得到賣茶的攤位。沒想到，時間已然下午三點多，市場已經收得差不多，好幾家的韓國婦人甚至就坐在攤子的木板上，那坐姿就跟韓劇裡的婦女一樣，一腿曲、一腿平──野蠻女友也許並不全然是韓國現代產物，過去這種包裹在大裙子裡的狂野坐姿，或者早已蓄勢待發？

【大長今】(2004)狂掃全亞洲後，韓國的宮廷料理順勢成為人們「口儀」難已的目標。旅遊團第二天被帶往做泡菜，我們就好像小孩玩泥巴般，戴著手扒雞的透明塑膠手套，把白菜放進已經做好的醬汁裡搓揉幾番。我趁著大家分組在玩泡菜中，找到主持這項活動的韓國人，請導遊幫我翻譯我想問的一個小問題。

沒錯，台灣因為地屬亞熱帶，所以我們出產的白菜或高麗菜都比韓國的來的水水的，但用腳來玩泡菜也知道，再怎麼泡到宮中去，泡菜的核心秘密還是在醬汁。「請問宮廷料理中的泡菜跟一般家庭的泡菜，所使用的醬汁有什麼不同？」我跟導遊問說。

韓國人聽了導遊的翻譯後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想了一下才說：「宮廷中常用黃花魚醬來醃製泡菜。」我聽了導遊的翻譯後又問：「那，宮廷中不太常用的醬還有什麼？」「黃石魚醬！」那人冷冷地說，我聽了導遊的翻譯後大笑。導遊好奇的問我有什麼好笑？

「原來泡菜竟然是葷的！」我忍不住笑說(誰不知道韓式泡菜跟中式泡菜最大的差別之一是，韓國人的泡菜醬中藏有魚露)，導遊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時韓國人反倒好奇地問導遊(我猜，當然是在問我們在笑什麼)，導遊跟他說了之後，然後那個人的表情才從剛剛那種剛摘下來的「硬白菜」，轉為已給醃泡的「軟白菜」。

其實我當時心中想的是，「這個」得經常應付膚淺觀光客的教泡菜的韓國人，究竟對泡菜有多內行？究竟他會怎麼回答我？「答案」有好幾個：(1)如果美麗又大方的許佳蓉來問的話，他也許就會說得多一點；(2)用腳想也知道，再怎麼樣的泡菜醬汁絕不可能只包含一種成份，不過他的回答倒也說出了「一點」宮廷料理的「小」秘密；(3)我從中無法知曉他說的是哪一朝的宮中泡菜秘方，他挑這兩種魚醬來回答我，說不定還真有他跟韓國宮廷料理間的淵緣；(4)韓國人果然沒日本人狡猾，日本人很可能會「迂迴」地回答說：「一般家庭是用…」而完全避談宮廷料理。

12‧

很一般的旅行團(我曾悄悄問過我的「鄰居」，這一趟旅程兩人要花多少銀兩)，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帶我們去吃宮廷料理。

我大學同班同學裡有兩人是韓國僑生，其中較壯的那個，在我跑影劇新聞後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曾經做過韓國藝人經紀(他告訴我說，2001/08，安在旭來台灣的演唱會是他安排的)，另一個較瘦的，上大二途中忽然休學到台北一家的餐館當起了學徒。

大三時，有次開同學生日party，瘦同學跑回來參加，我當時曾問過他一些韓國料理的事(主要是抱著人類學的田野心態，我們人類學有兩個分科，分別叫「飲食人類學」、「營養人類學」；美食只是後話)，其中他曾談到「最一般」的宮廷料理至少也有15道菜，當時我問他為什麼是「15」，他忙著跟男同學飲酒、跟女同學起舞，便回我說「這問題有點複雜，改日再談」。

結果，「改日」他就跑到美國去跟人合夥開餐廳了。結果，「15」卻成了我這趟韓國行最「美妙」的「象徵」。

我們這一路所吃的韓國菜，在韓國料理中多屬「伴菜」類，因此青菜量也真多到足以頓頓讓你吃到飽，然而，韓國人確實充份把「藥膳一家」的原理注入到日常生活中，伴菜裡總也少不了肉片，有時肉片夾菜吃，有時就是在鐵板大鍋上菜肉和著一起炒，印象中有次米飯裡好像還有不只是白米的穀類。這跟上次來韓國的【我的野蠻女友】採訪時所吃的當然差了一大截(這次真正最教我失望的是，幾乎每頓飯只有一碟泡菜)，不過，我還是覺得吃得津津有味──尤其看到同家餐館有韓國人在場，不分男女與老少，一個個從砂鍋裡舀著湯匙大口吃飯的模樣，很是來勁有滋味。

第二天下午約莫快五點時，我的「第四點」突然告急。(1)我很少在這個時段上大號；(2)我很少有便意時是先繞過肚子的感覺，而直航到第四點的；(3)上出來的大號不僅粗又直，而且粗壯的規格都很一致(當然除了最後的那一小段)。

第三天下午也是在快到五點的時候，第四點「突然」告急：除了跟以上3點完全一樣外，這次我才留意到這個「突然」就好像鬧鐘，「突然」就告訴你要上了。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有人突然長大了，再也不需你去擔心了；說得再誇張些，很有種「空空如也」的禪意。

來到第四天(其實昨晚就已經回到台灣了)，更絕妙的是，第四點一樣是在「台北時間」的快五點時突然告急。我很不敢相信的是，因為台北時間要比韓國時間早一個小時，沒想到這回南怡島之旅竟然「連大號都沒時差問題」──「15」的「象徵」意義很明顯：每天下午「5」點，大號從頭到尾「1」以貫之。

Low先生聽我說完，整個人好像酒醒般清醒(但臉更紅)地說：「那你記得住你這次吃過的每道韓國菜嗎？我們也來如法泡製一下，看看可不可以在台灣就享受到你所說的韓國美食。」

這個問題確實很清醒，不過，我忍住笑，而以我從來就沒喝醉過(因為不習慣喝酒)的平常心語調說：「你說的問題我回來就想過，但我後來選擇把它們忘得一乾淨。」

「這是什麼屁話？！」不知為什麼，Low先生忽然生氣了？──是嫉妒我的美食？還是我的大號？

「我的意思是，」大概說的有點口渴(說比寫來得更累人)，這次我以大象喝水之勢灌下一大口啤酒，「如果我當時就把每道菜記得一清二楚，我想我即便是還在韓國，反倒不見得每天都能上得出來──算計得太清楚，腸子的肌肉一定繃的比較緊的嘛；吃飯的時候還記筆記、做訪問，要不便秘也難吧？」

「所以，你大哥連半道菜都不記得？」Low語帶嘲諷地說。我確實就自己的心情據實以論，不過Low先生大概多少會以為我在諷刺他吧？

「不，早餐我是記得很清楚，」這次我連幹了兩口啤酒，「我一定把飯店擺在長桌上的每一道泡菜，至少都嚐它兩口！」Low好像要說什麼，不過，我很有氣魄地壓住他的肩膀說，「也許早餐吃泡菜，比記下每一道菜都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