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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著做愛:【向左走 向右走】(下)
2008/02/21 11:39:42瀏覽2905|回應0|推薦6

說起來很微妙的是,韋家輝其實成名比杜琪峰來的早,兩人合作的第一部片《一個字頭的誕生》(1998),為(此片導演)韋家輝博得很高的藝術評價,除了在當年香港的金紫荊獎中大放異彩外,香港評論界票選當年十大華語片,此片高居第一,不僅力敗後來在國際放光的《春光乍洩》、在金馬獎異軍突起的《香港製造》與《南海十三郎》外,連《自梳》、《宋家皇朝》、《半生緣》都是其手下敗將。

 

該片敘述兩個出來混黑道的少年,一路發狠殺人(也常出一些要不了命的凸槌),在電影最後終於成為一代梟雄,但當初他認識的那位按摩女郎,竟然選擇在這時候要離他到台灣去「賺錢」;他送她上飛機後,又繼續回到馬路上砍人。

 

《一個字頭的誕生》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台灣自此成為杜韋兩人電影世界中「沒有出路的出路」。與台灣電影中的出走到香港之少相比,香港電影人對台灣的「處理」,令我們驚訝到台灣竟已成了香港人無可置疑的「宿命之歸」。

 

但杜韋兩人這部創業作,更值得注意的地方是,此片卻是拍攝於1997「香港回歸」那年──「回歸」了六年,兩人卻「不得不」選擇一個近年來絕無僅有的大量台灣場景、卻不是香港真正「擁抱」了六年的祖國大陸的港片!

 

卻正是這種歷史大逆轉,迫使杜韋兩人不得不再次對宿命與「玩弄」另眼相待。

 

從原作中一路走來,台灣在這部電影中,看起來好像還是沉浸在杜韋兩人的宿命世界中,不過杜韋這次卻在更陰暗的台灣中,發現了另一種命運玩弄之光,足以來做為將原作徹底翻轉的電影新契機。

 

妙的是,這個陰陽變色的大靈感/大太陽,真正說來並非杜韋兩人一手操縱之作,反倒是在原作中處處明放如是不玄之機。

 

沒有原作一再以天氣變化掛帥,來述說這對分裂情人的心情,沒有原作那裂開的牆壁(並且還破了一個大洞)的最後一格,杜韋兩人也許還找不到他們的新太陽。台灣,又「回歸」到杜韋兩人的創作靈感中,只是朱顏大改。

 

然而,這卻教台灣人看了臉色大變;然而,台灣人也許並不真正了然電影對原作之變,才是真正命中那教我們心碎落淚的紅心──正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才真正臉色大變:我們體內之水與內心之淚,竟已相隔千萬里。

 

淚水或竟是我們對杜韋兩人這部影片動心(而不僅是對金、梁兩星動「情」)之最大可能。但,杜韋兩人卻也正是在這裡,找到了他們的新陽光的同時,留下了(六年來)滿腔忍不住的淚水來。

 

五‧水 vs 淚

 

杜韋兩人很清楚,大都會人的生活模式總也逃不過這種分裂的悲劇,就像原作中再三言及的天氣。但諷刺的是,原作這種「中式傳統美學」在今天的大都會中,曝露更多的卻是,人與天之間疏離得就好像這對情人的分裂狀態。

 

不過,真正教杜韋兩人淚灑台灣的,正也許他們繞走(回歸)了一趟「中式新美學」(唯物辯証法),卻發現這還是一場空。

 

從杜韋兩人電影路走過來,我們很容易便可發現,原作中男女主角「單純的愛情生活故事」,不是拍不足一部劇情片的長度問題,而是根本會讓杜韋的末路英雄無用武之地。

 

於是,在人們眼中被認為是促成男女主角兩人好事的壞事佬,小紅與胡醫生這對「看似」杜韋兩人一手創造出來的人物,扮演著馬克思唯物辯証法(正、反、合)中的「反」功能。

 

然而,杜韋發現他們真是辦不到。也許就像台灣人至今仍難走出九二一情結,香港人更多的是淚灑香江的回歸情結。要借助這兩個「中港人」(港式搞笑+中式辯証)來完成這件好萊塢交付的新任務,杜韋兩人最後發現還真下不了手(雖然他們還是下手了,卻只得逞一小半)。

 

97之後的香港人最是深入民心的荒謬感,絕不會是天天興高地看到,民主台灣的國會殿堂還繼續在「退化」地肢體衝突,更不會是采烈地聽到,隔了一個大台灣海峽的兩岸直航還在混亂地對峙;而是眼睜睜地每天空望著,一國兩制的香港與中國,一個「更想繼續」向右走,一個卻一步步更想要「僅只一牆之隔的鄰居」向左走,這種難以接受的一個兩制的左右分裂情傷。

 

無論是在原作與電影中,金城武與梁詠琪兩位淡雅的台灣知識份子角色,儼然是活在「愛情」的「國」度中;他們兩人各自的「家」也好不到哪裡去,兩人的工作在西方社會中可稱之為自由工作者,簡單說就是在家工作,無庸太仔細以觀,便可發現這兩人的社會空間實在小到近乎虛空,居家工作的謀生功能說來是有點無能(拉小提琴的男人很少在家練琴,翻譯恐怖小說的女人在家感到草木皆鬼),最後兩人竟然在工作上發生重大突破,獲得出國領高薪的機會。

 

杜韋兩人的離鄉情仇也許在這裡投射了一部份,然而絕的是,杜韋兩人確實並沒有走出香港的能力。

 

何以見得?許多人認為全片最「活」,或說最搶戲的兩個角色關穎與陳用彩,當然是書中所沒有的,但了解香港電影的人,不會看不穿這兩個角色儼然就是從《重慶森林》(1994)裡的王菲,與《墮落天使》(1995)中的李嘉欣,所演化出來的。王菲背著暗戀的男人梁朝偉,常偷偷去他家為他打掃,李嘉欣的「工作」更是堂而皇之為黎明打掃房間。

 

不一樣的是,關穎與陳用彩卻把金城武與梁詠琪兩人的家弄得一團糟;不一樣的是,經過兩人的一番「亂家」之後,這兩個無「國」也不太會用家的人,竟然得以離家出國又得意起來。

 

然而,如果劇情走到這裡,電影還是跟原作沒啥兩樣。電影本質上就是要給與觀眾非常不一樣的東西。而身為導演者,只有更切身體驗到這種心理情結與市場特性。

 

就像香港人難以體會台灣人至今仍揮不開九二一的切身之痛,香港人壓抑了六年的回歸心理情仇,畢竟還是大過電影情結的──回歸前的香港人有偉大的祖國可愛、可念,回歸後的香港人卻變成了有國可叛(今年50萬香港人激憤地爆發反23條超級大遊行)、可「退化」地肢體衝突。

 

這正是為什麼最後那驚「(愛情之)國」一震,「不得不」訴諸於一個突如其來的「第三者」;這更解釋了為什麼關穎與陳用彩最後也「突如其來」地瘋了(醫學名詞叫精神「分裂」症):莫名其妙(虛實難分)地愛上了一個情敵,病態地把另一個情敵的電話給了狂戀不休的情人──原來新的情人(中國!)不過是個晃子!

 

「兩個人」(中國與香港)從思戀而媒合,最終只能借助於,跳空而來的第三者(台灣)的天災大悲情。這股荒誕不稽的強力結合,更貼近於悲劇情境:台灣人在1999年的無語問蒼天,跳到2003年,最後卻插進香港人的胸口──杜韋兩人如是一刀兩斷地淚灑出,香港人「被玩弄」了六年的回歸情結。

 

淚水奔放的這一刀,因此令我們深思良久,尤其是當代大都會人的愛情生活真象──尤其是在電影與原作相比量之下。

 

電影最後一幕兩人在大地震之後淚水奪眶而出,在這一剎那,也許我們才真正了然原作究竟是什麼吸引著我們:我們那日積月累由悲到傷之情,透過那幻得到卻得不到愛情,將我們那麻痺的神經又翻攪了一次;由於原作秉持「絕不用力」的態度,教我們在稍稍離開床鋪的位置,再度溫存了不在床卻賴床般地,輕輕柔柔地「享受」這份情之幻、心之傷。

 

然而卻是在電影之中,我們一度被驚醒,最後被從床上震下來:先是兩人在大街上忘我地瘋狂吶喊,最後則在大地震後忘情地喜極痛哭;這兩場戲先是把我們從夢幻之床喚醒,繼之則將淚與水「驚悚地」再度交融在一起。

 

是的,床;是的,愛情。不,變天;不,電扶梯式電影語言。杜韋兩人在這部片中最獨特的影語言,將我們那禁忍不住滲出「水」來的雙眼,在看似朦朧的歷史痕跡中,「驚悚地」撥開了一個千百年來與愛情總也擦肩而過的身影:性──這個在大都會中於今尤烈,於今每天都與我們擦身而過的玩意兒,已然教現實社會中的我們,對愛情這個「家」的作用大感無力。

 

這身影於今教我們眼皮大跳:過去那甜美的愛情夢幻之床,竟然早已變了顏色。過去那些只能出現在家門之外的「情色與性變之床」,如今日以繼夜地登堂入室到各家庭中。媒體(報紙、電視、網路)於今日夜放送的,除了是教人傷心的政治鬥爭,更推波助瀾起版圖急劇擴張的台灣新興性工業。

 

台灣性工業在名列世界前矛的台灣有線電視工業、網際網路與數位影音,這三大先進科技聯手成就的性愛難分的大地震中,再加上外籍兵團(AV女優,波斯貓)三不五時的餘震,所謂的愛情早就已經喪失,在過去是「追求個人自由」的絕對代名詞。

 

AV女優已經教我們的床變了顏色,我們與性愛一起擦身而過的機率,透過四通八達的影音科技,遠遠高於夢想中的愛情,非常貼近於出現在原作每一頁中邊天氣。

 

承續原作的「天氣」精神以觀,緊盯在我們大都會人苦苦追求而難以企及的愛情之上的,不是別的,是每天隨時緊盯著我們(的行動電話、電子信箱),不時在「變天」(各種新的花招、節目、活動)的所謂的性愛活動──這比我們與愛情擦身而過的機率,遠遠「高」出太多太多。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繩套自頸間解下,

....

自殺的女士屈膝行禮,

被砍落的頭點頭致意。」

──〈劇場印象〉,

辛波絲卡(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波蘭女詩人,梁詠琪在《向左走 向右走》中唸唸不忘的女詩人,原作從辛氏的〈一見鍾情〉獲得不少靈感)

 

 

六‧站起來做愛

 

「拍電影就是跟生活做愛」,我遠遠看著被稱為狂人的杜可風,禁忍不住這麼喃喃自語。

 

去年(2002)金馬獎慶功宴時,媒體對於黎明拿下影帝還在議論紛紛,我卻想問杜可風一個問題;之前我看過《三更之回家》(2002),沒多久我才剛過看《英雄》(2003)的預告片。

 

我們在頒獎典禮開始前的「入闈記者室」裡,提前從評審團主席侯孝賢的口中知道,影帝是黎明時,在室所有人一片譁然。我突然想起杜可風,眼睛為之一亮;只我沒想到杜可風低調到,近乎華人所謂的靦腆。

 

杜可風不僅在頒獎前的人潮中,儘低著頭,像在躲人;就連在慶功宴上,雖然媒體對這位名聞兩岸三地的攝影師,這次又以《三更之回家》拿下最佳攝影獎依舊興趣不高,但杜可風還是儘擺手迴避著媒體稀落的訪問,一副羞怯樣。

 

他進到電影公司安排的慶功宴飯店時,時間已是凌晨快一點了。我跟著他到飯桌邊,問他能否讓我問「一個問題」,我這麼強調。

 

不知為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正要抬起頭時,卻被導演陳果與陳可辛等人找去。我回到我門口的座位,在一片喧譁的吵嚷聲中抽起煙來,已經很多年沒抽的百樂門。我正拿出第二根,開始揉轉起百樂門特有的煙嘴時,遠遠看去杜可風正好在望著我。

 

我走了過去,他對我點頭,我問他:「如果這次不是你掌鏡,你覺得黎明會得獎嗎?」

 

杜可風愣了一下,然後仰頭笑了幾聲,他的食指在半空中點指著我了好幾下:「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他的聲音比我想像中的還小,「我覺得黎明在電影裡面,被你拍得像個英雄。」杜可風又愣了一下,就在他似乎又在低頭細想中,他又被人「抓走」了。

 

1999年,杜可風去維也納參加電影節,當時有個女孩對他說,她很喜歡他拍的電影,那種感覺好像「跟生活做愛(having sex with life)」,杜可風聽了大為欣賞這句話,之後便不時把這話掛在嘴上。

 

說來一點也不詭異的是,人們於今所謂的愛情,更多是給拿來「視」為一種新奇的經驗,更多的也許還是給拿來「做」為一種震醒麻痺的神經之用。但這兩種無論是「視」或「做」,必也都抵不過於今廣為宣傳的性愛活動。

 

在喃喃「跟生活做愛」聲中,我默默地看著在場的得獎者、媒體、我的同事,望著天花板聽了一下在場吵雜的聲音、有點搖晃的光線,低頭把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裡,粉碎的煙灰隱約浮現出我欲言且不得的「追求個人自由」的影像。

 

愛情,本身或許並沒有變得更複雜(但也許更蒼白),只是空氣、陽光與水,已然朱顏大改。

 

太多的新興成份滲進了這生命活水三大元素之中,同時使得太多的性愛活動「(像電扶梯)自動地」與愛情擦肩而過。於是,於是(讓我們再呼喚一次!),我們也「不得不」「回歸」向電影求助:對於這每日看似輕飄在我們身邊的性工業,這已經滲透進空氣、陽光與水的新床上夢幻運動,電影可有能暗示出某種教我們「逆轉」的另一種不玄之機?

 

是的,電扶梯;是的,變天(九二一)之變。

 

我們些些地離開了這部道盡純純之愛的電影;也許許地進入某幾部包藏著情色場景的電影中──我們準備著,準備著與這兩種電影同時擦身而過──在attraction與animal兩條軌道相互滑動之間,左觀右察。

 

在這樣的軌道上滑動,一點也不沉重的輕瞥著與《激情劊子手》同年出場的《悲情城市》,發覺正是從這裡開始,我們逐漸與台灣電影發生向左走向右走的現象。我們曾為台灣電影禁忍不住笑出來的淚水,而今已然乾枯;從淚水而乾枯的滑動,教我們默默回望當初台灣新電影中,是放射出如何生野的大自然之光、如何意氣風發地在大街之上,翩翩交錯著animal與attraction的動蕩風情。

 

而今台灣電影之「變天」,也許與我們日漸包裹在有線電視、網際網路與數位影音裡的腳,竟譜著同病而不相憐之曲。

 

經過《英倫情人》中那樣(沙漠)乾淨的空氣、原始的陽光的重新梳洗,我們吃驚地發現,激情的《激情劊子手》那三場性愛戲,與純情的《向左走向右走》有著僅只一牆之隔的一個共通秘密:走。

 

是的,激動起這既性且愛的三場戲,都存在有一隻力氣無邊的腳:B小姐全裸前後,禁忍不住提轉又向前進的左腳;B小姐如約走進超市,忍不住從風衣裡亮出來的白如雪的右腳;帕先生一探鞋店中,悠然忍不住伸進B小姐雙腿之間的那神來一腳。

 

愛情是什麼?愛情不當與性,一個向左走、另一個向右走──「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下」。愛情與性是交錯並行的同一雙腳,就像金馬影帝黎明是由,黎明演《三更之回家》與杜可風掌鏡,這一雙腳交錯並行而來。

 

愛情給人一股空前的勇氣與嬌媚,會令兩人在不知不覺中於眾人面前輕聲細語,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悄悄做愛──不拘一定得躺在床上,不拘一定得躲在室內,更有一種禁忍不住會把室內變成室外、把室外變成室內「色膽」──開展出當代的「另類偷情」。

 

如是,我們可以像《第六感追緝令》(1992)裡的莎朗史東與麥可道格拉斯,在窗簾搖蕩的窄小窗檯上露骨地調情;也能夠《出軌》(2002)裡的戴安蓮恩與奧立佛馬丁尼茲,在樓梯旁放肉地做愛;可以像《香港有個荷里活》裡的(2002)周迅與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大樹下悠然做愛;還敢像《郵差總按兩次鈴》(1981)裡的傑克尼柯遜與潔西卡蘭芝,在廚房之桌上開天闢般地做愛。

 

從腳開始把身體(尤其是床上的身體)遊走起來,這既是電影一再暗示我們,電影最曼妙的本質與活力,也是愛情在最初時總予人一股,禁忍不住再度趨動起來的本質與活力(過去的人生動地將兩人正在談戀愛稱之為「走」)── 一旦把愛情之腳限制在室內與床上,無庸婚姻的到來,墳墓之門也已開始擁抱起戀人們。

 

真正的愛情教男人放射出一股不由自主的英雄力,教女人懷抱著一股溫暖天下之嬌媚氣;真正能教當今大都會人生氣蓬勃(不只是春意盎然)的愛情──在前人的「視」或「做」的觀點下──必得生發出相當程度的「另類偷情」。

 

沒有這股「把腳,站起來,做愛」的色膽,我們既抵擋不住天天在變的變天情色活動,更無從在一旦情變之後的天空下,得以將死去的愛情吸收進來、改造出去,更不用說能從各種日新月異的賴床式麻痺神經活動中,一步接一步地甦醒──如一池春水般游「走出去」。

( 創作另類創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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