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狗之滑稽，滑稽之「茍」

  相較於對街霓虹燈火燦爛萬千的西門町，深夜十點多的台北中山堂，黑漆、老舊而人疏，看起來有另一種廢墟之感。看過第二遍《魔鬼終結者3》後，我穿過街道，漫漫走進中山堂廣場，背後的跳動萬千在眼前一大片漆黑與沉靜中，轉眼間有如煙消雲散。夜空的顏色連在這地方看上去都顯得暗淡，大樹下有對男女面對面緊身靠著，一半在陰影下、一半在朦朧的光線中。

  把鐵觀音從背包裡取出，緩緩倒進口中，眼睛在腳步浮蕩過一陣後，變得精亮起來。這時我看清楚，大樹下那女人跨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的左手穿進女人背後的T恤裡，右手停靠在女人左大腿內側，男人口中不知說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像在哀求，女人的右手很瀟灑地把長髮甩開到頸後，男人的右手爬上女人的左峰上，女人口中說了幾個字後，右手很迅速地捏住男人的鼻子，她又繼續說著什麼，男人頓了一下後搖著頭。

  女人用力將鼻子拉向她時，她的長髮從背後散落到前方的臉頰上來，兩個人的臉被女人的長髮淹沒在一起。我正準備將煙燃起來時，半空中突然響起一陣像狗的尾巴或腳，被某種重物擠壓的哀叫聲！就在我往左右兩邊望了幾下時，樹下那對男女一前一後的追趕跑跳碰地轉向旁邊的巷子去。

  我還是沒看到狗的蹤影，但那聲音實在像極，我又在這廣場漫步起來，在另一個角度望向那棵大樹時，西門町的燈火猛然射進我的瞳孔；在避開那濃豔的光線時，電影最後一幕男終結者的電眼熄火、以及電影剛開始沒多久約翰康納跑進獸醫院吃大量鎮定劑，這兩個影像不知為什麼在這時突然重疊了起來──像尾巴癢起來的狗，奮力轉頭向後去抓癢的滑稽模樣。

  我還是沒遇到狗；「滑稽」卻像跟著主人的狗，跟著我好一會兒。中山堂倒塌了，像癱在地上的一隻狗，黑暗是它伸出來的舌頭。

  中山堂狗的熱氣不斷舔著我的臉，我臉上的肌肉像接受到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水，臉頰出現滑稽的震動，震波不斷深入激蕩到腦神經...。

  如果，人們再用前面兩集的科幻特效之眼來觀看這部電影，腦波必將發生可悲的「滑稽」幻象！

  如果，我們妙用「滑稽」來擺脫這部電影的科幻表象大騙局，那麼，竟然在這被號稱為二十世紀最具科幻特效先趨的第三集，我們將震驚地發現其中充滿著近似於台灣新電影的人文內涵！

一‧暗茍言笑的故事 & 編劇

喜歡冷靜以及不喜歡冷靜看電影的人，這次都掉進了「不喜歡」的漩窩。

T3的世界雖然還是迷漫著與前面兩集一樣的冷酷空氣，不過，這次在冷酷的空氣中卻飄動著前所未有的滑稽空氣分子。使用「飄動」這字眼，在於對應出阿諾電影向來予人一股沉重、僵硬、機械化的電影氛圍而來──看慣阿諾電影的人，身心很容易被終結在這種重力場中，而失去對電影其他部份精妙之處的洞察力。

然而，T3最最教人驚奇的地方卻是，那裡面不時流竄著一股「反抗阿諾」的空氣，它有一種游離的氣質、曖昧的心理，有點想又不很想，終結阿諾電影這種機械化、肌肉男的重力場。

我們還是得先看一遍T3整個故事的「外貌」。

本集故事發生在審判日之後的10年（審判日並沒如期發生），約翰康納由於受上一次事件的影響，產生了極度恐懼與壓抑的心理；康納一個人流浪在城市裏，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在一次車禍後，他受傷來到一家寵物醫院，吃下了大量的「動物」鎮定劑。女主角布魯斯特清晨來到這家醫院，以為康納是吸毒者；康納拿著鎗威脅她不得報警，布小姐騙他吃下的是用來閹公狗的藥，一個不留神，康納被布小姐打得暈頭轉向，甚至被拖進狗籠子裡關了起來。

就在這時侯，打從未來回到現在的T-X(女的哦！)殺到醫院，誤殺了一名病狗的女主人；布小姐在驚嚇中奔逃上一輛車，卻被T-X拖出來甩出去。老舊的T-850型機器人阿諾及時出現，救走了康納與布小姐，雙方展開一場公路大戰，阿諾救走兩人，並將他們帶到康納的母親的墓地，康母的棺材裡藏著一大票重裝武器。

布小姐的父親是美國五角大廈的高官，得知美國的國家電腦防衛系統被一個超級病毒感染導致癱瘓， 五角大樓的高級官員命令他打開一個叫「天網」的程式消滅病毒，他勉為其難的答應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病毒其實正是已然脫離人類掌控，並準備伺機反抗人類的「天網」。

阿諾帶著兩人去找布小姐的老爸，因為她老爸也在T-X的格殺名單中。T-X還是幹掉了布爸爸，並且還控制了許多原始形的T系列機器人屠殺人類。阿諾與T-X終於來到一對一、面對面的「肉搏戰」，阿諾不敵T-X下，還被T-X竄改了晶片的程式，輸入殺死康納和布小姐的新指令。

布爸爸在臨終前告訴兩人，想阻止世界末日只有到一個叫作水晶峰的地方去關閉這個程式。兩人準備搭機前去時，新阿諾跑出來要對康納下殺手，經過一番心理戰，機器人阿諾把自己關機。康納與布小姐抵達水晶峰沒多久，T-X也殺來了，危機時刻，戰勝新指令的阿諾也趕到場，並拼命掩護康納與布小姐進入秘密基地，自己卻引爆氫電池與T-X同歸於盡。

兩人進入神秘基地才發現，這裡根本沒有所謂的解碼之道，而是躲避核戰之地。外面傳來無線電求救訊號，說核戰已經爆發，並問誰是這裡的指揮官。康納看著布小姐說：「我，約翰康納，就是這裡的指揮官。」

先看清楚：原來從第一集中就被命定為地下反抗軍「領袖」的約翰康納，他那舉世獨一無二的救世大任與大位(未來世界中，人類的救星！)，竟然是如此得來的！──再看清楚：有道茲茲的聲音，從堅硬又狹窄的牙縫間「滑溜出來的模樣」...。

被片中一波又一波機器人大戰與大爆炸場面，震到腦波已經譟亂不堪的人，恐怕早已經忘了把頭對準這個搔到觀眾癢處的尾巴(結局)，去緊緊地咬起來──咬得起來的人，將會在不斷旋轉(於這之間的過程)中發現：原來這集從頭到尾都是以滑稽的力量滾動起來。

在我們把裡面的精妙細節「滾出來」之前，且讓我們先看看到底編出如此故事之人，究竟是(那些)何方神聖。

(a) 詹姆斯柯麥容，第一、二集導演是也，本集負責「人物塑造」；(b)Gale Anne Hurd，這位仁兄正是李安今年的大作《綠巨人浩克》的製作人，也是一、二集的編劇，在本集也跟詹導一樣負責「人物塑造」，而以下三位編劇則專責「塑造故事」；(c)Tedi Sarafian，是克里斯多夫藍勃特的《時空系列(Highlander)》，在1994年的《終極英豪(The Road Killers)》編劇，此片最有名的正是在公路上追逐大戰，他的哥哥Deran正是現在當紅的電視影集「C.S.I.邁阿密犯罪現場」的導演，兄弟兩人一編一導媲美好萊塢的才子兄弟檔柯恩兄弟，在血緣上還是大導演勞勃阿特曼的姪子；(d) John Brancato、Michael Ferris這對編劇檔作品有，珊卓布拉克1995年主演的《網路上身(The Net)》，麥可道格拉斯與西恩潘在1997年主演的《致命遊戲(The Game)》。

研究這一集這群編劇的結構，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試想，把五位專長(腦子裡年來儘裝著這些東西)於驚悚、謀殺、犯罪的人集合在一個房間裡(Panic Room/顫慄空間？John Brancato、Michael Ferris正是在1997年與2002《顫慄空間》的導演大衛芬奇合作《The Game》)，當一個「外人」走入這房間去時，他將承接到怎樣十道一起放射過來的閃光？

在這五個編劇中，最值得注意的恐怕要屬第一、二集的導演詹姆斯柯麥容，他自從1997拍出名震天下的《鐵達尼號》後就沒有電影作品問世，詭異的是，他沒接下T3，卻在去年接下魔鬼終結者的電玩版。這次他專責人物塑造，片中不少人物有不少凸槌出一、二集那「沉重、僵硬、機械化」的滑稽之作，我們強烈懷疑很可能來自於詹導游離出導演行列的某種心理情結所致。他很可能在心理上早就已經終結掉這系列電影，而擺明要出來挖錢的阿諾與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令他有點不恥，他在我們所不知的某種茍同狀況下接下編劇工作，卻在暗地裡注入他的「終結情結」。

且讓我們看先「小看」一下這次終結者出場的「差異」情景：女終結者的出現方式取代了原來阿諾的出現方式。為什麼偏偏現身在服飾櫥窗裡的女終結者，卻非要跑到街上的車上去強索一個婦女的衣服不可──「男人」剝掉女人的衣服？而阿諾卻被安排到一個偏偏叫作「沙漠之星」的酒吧裡取衣，以致赤裸裸地面對前來找男人樂子的滿室狂野女人(乖乖，進門後的一塊板子上還特別寫上今晚是「淑女之夜」哩！)──「女人」剝掉男人的衣服？

最滑稽的一件事：機器人為什需有男女之別？從T3，我們看到這兩「人」的對比，老舊的阿諾恐怕比先進無比又驃悍無比的女終結者，更貼近傳統上我們對女人的形象。

更滑稽的一件事(真正的終結意義來囉！)卻是：為什麼所有那些討論T3的電影文，卻沒對此(機器人為什需有男女之別？)提問？──究竟是誰被(誰)終結了？

二‧「機器」與「人」

只要我們在試圖踏進T3世界的過程中，仍舊隨著前面兩集那眩爛的科幻之光，慣性地鑒賞其科幻進化處，那麼，無論我們再怎麼冷靜，「不喜歡」的漩窩會很快地把我們捲進到，一個全身上下、由裡到外滯礙難動的世界中──這種「進化的科幻之見」，是終結者系列前面兩集最迷人之處，來到T3反而卻成了它的罩門！

我們當然不能被罩住，但，如果我們被「沒進步的科幻T3」困住了，那麼，直正被終結的，可就不是電影(T3)了──電影有到那麼重要嗎？重要的應當是，時隔了「12年」之後，「我們」那再度被騷動起來的夢幻運動！──卻是我們這些終結者影迷。

然而，繼續站立/顫慄在科幻之光的終結者影迷，在T3中絕大部份真的給終結了！──這中間究竟出了什麼差錯？

魔鬼終結者開啟了科幻電影史上，外表是人、內在是先進機器的所謂「生化機器人」先鋒，諷刺的是，即使與T1(1984)相隔不過3年之後的《機器戰警》(1987)，卻已然開始對「機器人」中那後半部的「人」展開一點人文探索(在他那身銅筋鐵骨的腦子裡面，不時閃爍著男人的矛盾與痛苦！)，但是與第一集相隔七年的T2(1991)，仍然繼續在「機器」的部份做更先進的衝鋒，並且取得了不可一世的絕對勝利優勢。

12年後，T3終於回來了，「機器」的進化卻幾乎直墜落到不可一「視」，毋怪終結者影迷要被T3終結了！──我們真的被徹底塑造成「徒具機器而沒有人」的「被終結者影迷」！

然而，諷刺又奇妙無比的是，就像每一集最後都被終結的阿諾，都能找到一個理由在下一集再回來一樣，我們其實並沒有被T3的「機器部份」所完全終結，我們的眼光裡其實看進了「人」的部份，只因記憶中的科幻之光太也燦爛，相形之下使得「人」太也晦暗了──晦暗得在在滾動起我們的「不喜歡」情緒與情結。

現在，該是我們把「人的晦暗之光」掀動起來，再不然，終結者影迷真的就被完全終結了。

三‧「男孩」與「母性」

能夠為我們掀起這道光的，正是T3世界中為什麼需要有男女終結者之別，這道詭異的縫隙──它真的做的很精細，細到像眼皮與眼睛之間的距離。

說來還真滑稽的是，在T3中，不時激動我們隱隱作痛情緒的，卻是那兩個不知長進的「英雄」：時光飛逝12年，阿諾竟然有臉繼續那麼老舊；更教人羞恥的是，從第一集開始就不斷被塑造成未來最大英雄的約翰康納，在這一集裡竟然墮落成個意志消沉的半吸毒者(諷刺的是原來的男主角Edward Furlong 據說就是因吸毒被勒戒，以致換成了2001年入圍奧斯卡五項大獎的《意外邊緣》的Nick Stahl，他在片中飾演西西史派克的兒子)。

然而，影片中滑稽到入骨，致以激到我們逼近「終結的神經網絡」的一場戲卻是：在電影接近尾聲之際，康納與布小姐準備逃往水晶峰，卻遭遇到開始反抗並屠殺起人類的機器人，康納繼續不長進地趴倒在地，不知所措，但布小姐這時不知從那來的一股神勇力氣，猛然從地上跳起來，奮不顧身地擊毀機器人，康大英雄這時愣愣地對布小姐說了一句話：「妳教我想起我媽！」

電影似乎把布小姐的神勇訴諸於她天生的英雌潛能，不過，實際上在整體故事的呈現，這位未來的康大英雄的妻子，更逼近這股天生英雌之核心的，卻在於布小姐的「母性」被霎那之間給徹底激發出來所致。

於是，我們也才因此徹底察覺到，T3的世界所張羅開來的未來科幻世界，其真正的「進化內涵」：女人，會比過去，更具有外在世界的活力(其極端形式是女終結者)；男人，會比過去，更深陷到內在世界的掙扎中。

康納一開始衝進獸醫院吃下一整瓶的鎮定劑，或許還不足以完整說明，在未來世界中男人的內心世界，究竟痛苦地掙扎到何種程度。康納那種在痛失英雌老母，又被自小灌輸未來英雄童話，所折磨的「心事誰人知」，比之於未來精密的科幻世界，其實還是很模糊的；T3中真正最明確點出男人內心痛苦世界的，不是別人，就是那個12年來有臉依然故我的，機器「人」阿諾。

不為科幻之光所困惑的人，很容易便可以看出這位仁兄在這集中的行為，事實上有點接近小孩子──這也許是這集中最滑稽的地方。這個剛回到過去(現在)的老機器人，盡顧著找衣服穿(「機器」對衣服有這麼迫切嗎？)，迫切到完全無視於滿坑滿谷、「如狼似虎」的女人；面對著美麗新太陽眼鏡，不喜歡也罷，偏偏很小孩子氣地把它一腳踩碎；被女終結者大敗後，給輸入殺死康納等二人的新指令，乖乖，魔鬼終結者竟然發生了教人不敢思議的內心世界的天人交戰，這位仁兄如何表現出他內心的矛盾與痛苦？卻就像那嘴裡不斷叫嚷著「氣死我了！」的小孩，儘是搥打車子出氣(那輛大車在終結者金鋼不壞之手下，簡直就像嘟嘟小玩具)。

更妙的事還在後頭，這位天人交戰的仁兄最後如何解決他的難題。根據電影的呈現，他痛苦得只有先把自己關掉，再開機之後，他就自動恢復原來的程式。這還真教人像看到一個痛哭失聲的小男孩，哭到睡著了，醒來後又繼續頑皮地笑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