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是為我的下一篇文章〈故宮情色〉暖身。

1‧

事情從我最近接觸一位導演A開始。

A是台灣電影除了四大國際導演(ㄛ，再加上2001年在柏林影展上拿到最佳導演銀熊獎的林正盛)外，近幾年在國際一級影展中唯一拿到一個很像樣的獎的導演。

這般拐彎摸角地敘述A，除了呼映A那低調的作風外(我們的合作模式就差沒簽下所謂的「保密協訂書」) ，也在呼映我們的主題：情色──我們將在〈情色故宮〉裡談到，台灣當代這些新一代的導演也在演繹「另類情色劇」：他們總在國內揚言自己的電影有多「棒」，至今卻連國際三大影展的正式競賽片都「插」不進去(入圍不了)！(註)

那天我很仔細地閱讀A的故事大綱與劇本，因為A尊奉老美的保密作法，不輕易將劇本列印與mail給任何人，所以我邊讀邊手寫，細細記下他每個場景的主戲，以及情節變化的過程與節奏。

寫了半天，終於讀完。我還是感到這個劇本沒A所宣稱的那麼突出，我提出了我的各種疑問。A不只一一化解，還細細閳述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所在的場景的每一個鏡頭。

這種經驗是我跟許多台灣導演近身接觸所沒有的。這令我想起希區考克，更教我想起法國導演侯麥──這兩大導演共同的特色是，他們對「頭腦活動」的重視先於「身體行動」。

這意思並不是說希區與侯麥，把電影當作是一種最重要的思考方式，而是他們對電影的最大熱情，是把「在頭腦中發生的事情」呈現出來。

就希區考克而言，電影還沒開拍，影片不知道已經在他腦袋裡走了幾百遍了。這樣的情形除了初次跟他面試的葛麗絲凱莉與英格麗褒曼，都在許多訪問裡一再提到，希區拿著劇本去找她們時，連她們在哪一場要從哪裡走位到哪裡都說得一清二楚外，更多人提到希屈考克在拍片現場「總是不知不覺中閉著眼睛睡著」，獲得印証。

至於侯麥則是另一種狀況。侯麥總也說，「一切總是發生在頭腦中」。他的電影情節極簡單，往往三兩句話就可以道盡，唯一道不盡的是他片中人物的台詞幾近喋喋不休。侯麥對此的解釋更簡單，他說這是片中人物不斷在夢想的展現。因此，侯麥的電影說穿了，也就不過是在說，這些人夢想了一大堆卻總達不到，或者是自欺欺人。

2‧

同樣是拼腦袋，希區的招式跟侯麥大不同，希區常常教觀眾忙著「看」，侯麥則令觀眾忙著「聽」。正是這兩個從腦袋裡激射出來的亮點，將他們那看似一點也不情色的影片，「進入」到情色的領域。

何謂「情色」？從人類學的經驗來談此惑人不已的問題，大概是最簡單的。

人類學起源於西方傳教士到異國傳教，受到「文化震撼」而來。曾經有一位傳教士到西非部落傳教時，看到當地土著竟然嚴禁他們的妻子穿衣服！他經過幾天幾夜的明查暗訪才了然，原來這些男人說妻子穿上了衣服，她們的女體之美就變成了夏娃誘惑，同時也更容易引起鄰村男人對他們的女人忍不住的慾望。

這位傳教士要被調走前把經驗傳授給新來的傳教士，菜鳥傳教士偏不信邪，硬是把西方文化那套彬彬有禮的衣服，加在他部落裡的人妻女教友身上。結果，強暴與性犯罪事件隨之爆發開來。

菜鳥傳教士很快就被調走了，他要求跟來接手的菜菜鳥傳教士告解。菜菜鳥傳教士把布放了下來，菜鳥傳教士卻抓著那塊布，哭得像個小孩子般癱倒在地上。

他抓著菜菜鳥的袍子(又是衣服！)說：「我讓這些土著的女人穿上衣服，不僅造成他們在道德上的潰敗，還造成了一種非常邪惡的好奇心。」

然而，他更勁爆的告白是在他上飛機前一刻，才敢對菜菜鳥說了出來。

他說，B跟W還沒穿上衣服前，他根本無視於他們的存在，即便他們之前每個禮拜都來教堂，赤裸裸地就坐他面前，有時候還在路上遇見他們。現在要離開這裡了，這兩個人令他「懷念特別多」。

這句話教菜菜鳥嘴巴開著像井口一般大，直到飛機關上艙門時，他才意識到要把嘴巴閉起來。因為，他所知道的B跟W，一個是女的，另一個是男的。

人類學經驗把情色定義得很生活化，但是正是這種生活化定義，才真正教我們比較可以用腦袋去想像，為什麼越民主化的社會，性犯罪與情色事件特別多。

是的，秘密在衣服；是的，衣服本身沒有秘密；衣服加在女人的身體上後，才構成情色的動力。

對於侯麥來說，他影片中人物喋喋不休的台詞(「聽」)，就是這些生活上一點也不浪漫的人們，最情色的展現：這些斬不斷的台詞，是他們的日思夜想，是他們生命的最重要活力，是他們難以企及的「春夢」。

3‧

反觀希區考克的「情色」案例(「看」)，他的「犯罪衣服」很多人認為是「金髮女人」(這是靜態語言)，這其實只説對了一小半。另外一大半是，「會掙扎的金髮女人」(這才是具有電影感的動態語言)。

因為掙扎，情色的面積變得(比不動或正常地動)更大；因為掙扎，情色的體積(體位)才會發生變化；因為掙扎，情色的靈魂(髮型)更加狂放四射。

因為謀殺，女體顫抖得出乎尋常；因為驚悚，女體不得不變動。

驚慌錯亂中的女體不斷變動，是希區考克電影中的情色大賣點，也是希區考克頭腦活動中的大補帖。

最是充滿熱情的思考，也是最情色的活動：新「衣服」的(怎麼)添加(到肉體上)，以及身體的因此改變，就是最教人癡迷的意淫。

希區考克電影中的英格麗褒曼，絕對比【戰地鐘聲】等其他不是希區電影中的褒曼更具情色意蘊；金露華脫離了「希區考克衣服」，就從情色跌落到性感。

再沒有比想像被掐住脖子的葛麗絲凱莉，更能令「胖到無法做愛」的希區考克瞬間勃起的事了；所以【電話情殺案】來一次，真是教希區意猷未盡，【後窗】中再來一次，他乾脆先把片中葛小姐的情人男主角(詹姆斯史都華)綑綁起來(讓他斷腿打上石膏)，然後跟著希區一起受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人被掐住脖子。

女主角被掐住脖子一再在希區的電影中上演，這種「獨(毒)到」的希區式鏡頭語言，正是希區大腦中搬演著自己的陰莖「恍如」被那個女人握住的性高潮意淫活動。這是希區考克所有謀殺電影的發動機，這也是希區考克式頭腦最熱情的活動──每換一個金髮美女，就是又換了一隻全新的意淫之手。

電影劇本，其實只是一個赤身裸體的電影；鏡頭語言(不僅僅是靜態的影像)，才是「這部」電影的「衣服」。

電影是所有藝術媒體中，肉體與衣服差距最大的一種。正因為具備著如此奇特的體質，連被譽為古往今來電影史上影片內涵最深沉的導演柏格曼都說過：「電影這種媒體非常適合會毀滅性的演出，這其實就是暴力動作。這是電影完全合法的功能：將暴力儀式化。」

在柏格曼的引領下，我們更加了悟，暴力與情色在電影中其實是一體兩面──它們都強烈地催動大腦的活動，強迫地鼓動大腦再三換「衣服」。

註：這麼說，一定會有人反駁說，我曾經幫忙寫威尼斯影展文宣的李康生的【幫幫我愛神】不就是個例外？唉，其實劇組裡不乏有人對外(不只跟我)說，這部影片真正的導演其實「還是」蔡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