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黃昏的時候，我們從古道勘景回來，我看到他剛把手機收進牛仔褲後口袋，一個人低頭坐在小池塘邊，像在發呆。

外面不斷有大型的砂石卡車轟轟經過，他似乎完全聽不到；剛剛那通電話也許帶給他某種困擾。

他的腳踏車仍然停在他剛來到時的地方，我們裡面有三個人站在他的腳踏車旁議論了起來，他的頭連一次也沒轉過來；看來那是個不小的困擾。

晚上十點多，開完會後，我們坐在庭院中喝花草茶時，我抬頭上望他的房間；微弱的燈光照射在他身上，他沒睡在床上，而是窗檯座。

隔天一大早我們騎著單車去看聞名的清水斷崖，回來後，大家先回房沖澡，再到樓下庭院的暖房用早餐。

我從屋子出來朝暖房方向走去時，跟正要返回屋子的他擦身而過，他用一種很古怪的眼光看著我的褲子。

那其實是我大學上課時經常穿的一條水藍色體育褲而已，Nike的舊牌子，唸大學時的一個女朋友送的，倒不是為了紀念什麼，而是它耐穿也不錯看，現在這褲子被我拿來當休閒褲，乃至有時候拿來當睡褲。

我們開始用早餐沒多久，他從屋子裡走出來，坐在庭院那個高起一層的台地其中一個咖啡座裡，一隻綠色的大傘罩在他的桌椅上；他不時用眼光朝我這邊看過來。

用完早餐後，我們又開了約莫快一小時的會，大家才散去。其間，因為我的建議，學長被聘為影片的顧問。

學長苦笑地對我說，他還得趕到另一個鄉鎮去繼續做田野；又說所裡現在對每個正式研究人員的考核很嚴格，大家的壓力其實都很大，那個突然過逝的學長三年前因為不堪這股壓力主動離職(乖乖，據說這位學長可是第一個經過所裡所有研究人員全票通過准予入所的人，這項紀錄至今無人能破)。

「很矛盾，田野工作既是大家的避難所，也是積累工作績效的最大的壓力場所。」學長又是一陣苦笑。

大家都走了，我還繼續坐在暖房裡，邊享受平日鮮少接觸的花草茶，邊接受未曾有過的正向窗戶而來的車聲──他們離開後，我把窗子一一打了開來。

有8年沒聞到台灣東部的氣味了；這是一種跟繁華、燥進的台灣西部全然兩樣的氣味。

剛起身要走到暖房裡的茶水間再添茶水時，他走了進來。

「您有空嗎？可以找你談談嗎？」他對我說，眼神誠摯。

3‧

他的眼珠很大，嘴唇很薄，看起來約莫三十左右的人，牙齒很白。

「哦，我快四十歲了。」我們坐下來，不知為什麼我很無禮地問起他幾歲，他笑著對我說。

他先問起我還要再開會嗎，我們說起了各自的工作；他說他在「郭董」手下做事，正在放無薪假。

「景氣不是復甦了嗎？您是一級主管還要放這種假？」

「哦，是復甦『中』，這個『中』就很有學問了；」他一說，我跟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有個部門主管，上個月總共加了140小時的班，都沒拿到加班費，可見我們復甦得很厲害呢。」

「我有一個想法，」他忽然眼神一閃，原本端起來的咖啡又放了下來，「希望不會太冒昧？」

「您請說。」

「我現在忽然想到庭院打趟拳，您能不能先在這裡等我5分鐘？」

「那，我們就一起吧。」剛剛清水斷崖壯闊的畫面還在我心中翻滾，我好像沒經過大腦就把話脫口而出。

我沒想到他要打的是小快式太極拳，他也沒想到我要打的也是小快式太極拳；一起式後，我們兩人不禁對看笑了一下。

我其實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沒打拳了，遇到不太順暢的地方，他會停下來等我，真想不起來的環節，他才出手幫我順過去。這樣一趟拳打下來，才8多分鐘，雖然慢了3分多鐘，不過加上他等我跟教我的時間，其實我也才忘了7、8個招式。

當然，我心裡有數，如果只我一個人自己打，很可能忘得更多。

「什麼時候開始學的？」他問我。

「大學體育課時選的，退伍後三年多，我又跟著一個朋友去他師父家練。」

「你把這兩個混在一起？」

「還沒學完，朋友突然過逝，自己把以前學的加進去。」

「後來的是鄭派的？」

「是的。」

「你之前學的打的比較好？我的意思是你從2/3的地方，更柔順。」

「老師教得好。」我笑了起來。

「不是個普通老師？」

「『老師』很普通，我們的關係不普通。」

「說說看？」

「下課後的老師是我女朋友，當時的女朋友。」

「家學淵源？」

「她不懂太極拳，小時候學的是古典芭蕾，待過民族舞蹈社團，歌仔戲社團；約會的時候，我們常常交換拳、舞的心得。」

「有意思。後來分手了？」

「她到俄羅斯唸書去了。」

「這是結果，不是原因吧？」

「也許，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為什麼，有陣子她對我很冷淡，然後，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她電話說她要出國去唸書，我們就這樣結束了。」

「半年前，我也遇到類似的狀況，」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她經常穿著一件體育褲，跟你的幾乎是一模一樣。」他走出去前又轉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句話。